第 5 節 春不渡




    過了五六日,我又去尋了他。他將我扮作一個小太監,就這樣我坐在他的馬車之內混出了宮門。



    我們相攜而行在大齊長街十里,那時明月初升,暮鼓方停。夜市之內,商鋪鱗次櫛比,街頭小玩意兒琳琅滿目,真是難得一見的盛景。大齊在江南,江南一帶,自古富庶,只有親眼目睹,才覺大魏的繁華與江南遠不相同。



    我坐在街頭飲了一碗冰粉,滿足地眯起了眼。



    我還告訴他,齊越,這冰粉裡的蓮子一點也沒有你當初摘給我的好吃。



    齊越望著我,笑我只是偏袒他。我掩飾道我沒有。



    那街頭的酥炸糕香脆可口,我吃了一半時,齊越忽而俯身,搶走了我手中的另一半。



    我見他若無其事,可我自己暗地裡卻心跳不止。



    只可惜我沒喝到桃花釀,齊越說,醉了可不好。醉了還怎麼回宮。



    我一點也不想回了,那晚正趕上煙火,我側頭望著齊越的左頰,在心中將他的眉眼勾勒了無數次。



    他忽而垂眸,雙眸彎起,指著天上的煙花讓我看。



    我笑,他也笑。



    那晚我們回宮很晚,以至估摸著到亥時才回去。



    齊越將我送至三十六宮的永安門前,我轉過身沒行幾步,齊越忽然牽起我的手,我既狼狽又滿心歡喜地撲入了他懷中。



    他緊緊地摟著我,彷彿一鬆開我便會消失不見,他在我耳邊輕輕地,悠長地喂嘆道,阿柔,我喜歡的那個女子,不是宮妃,也不是宮女,更不是大齊之人…



    我昏暗的心頭一剎似乎被刺眼的光芒照射。



    有些話似乎呼之欲出。



    可我還是忍住了。



    我望著齊越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漸漸地拂開他的手,我笑道,齊越,我知道了,你喜歡荷包嗎?我前些日子新繡了一個,明日明日我贈給你可好?



    他說好。



    我阿孃說,女子贈男子荷包,便是偷著告訴他,她歡喜他。



    他若是收了荷包,那便是他也鍾情那女子。



    我想,原來我不是一廂情願。



    那晚的宮道又深又長,我走回宮路上,遇到了一夥侍衛,不知怎的,他們突然各個面露淫笑,朝我走來。



    我拼命向來時的路跑,我想齊越還未走遠,可等我跑到皇后娘娘的未央宮門前,那幾人跟鬼魅一樣,依然目露兇光。



    我拼了命的拍打著未央宮的宮門,可四周卻無人應我…



    我被拖至一處不知名的殿內,他們每一個人就像地獄索命的鬼魅,在我身上,心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罪惡的恥辱。



    我嗓子都喊啞了,我一聲又一聲喚著齊越,淚水肆虐,可齊越終究沒有來。



    哪怕他有一點點懂我…



    他…我腦中一道白光閃現,回到了我和他初見那一日。我的額尖還畫著梨花細鈿,只有大魏的公主才會畫梨花鈿妝。



    所以是齊越親手一步一步將我推向深淵。



    怪不得皇后娘娘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憐憫。他們早都計劃好了一切,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齊皇不想兌現承諾,不想割那十座城池…



    只要魏國的公主做錯了事…



    丟盡了臉面,



    那雙方的賭約,怎麼會當真?



    可我不知道的是,齊越一身冷汗,站在未央宮內,他滿目蒼涼地望著我的方向,皇后輕輕拂去他肩頭的塵埃,對他嘆道,我是你的親姊,可是,你也要記得,你是齊國的臣子,我是齊國的皇后…



    可是知與不知又有何用,曙光降臨的那一刻,我看見虛掩的門被宮監輕輕推開,齊皇走了進來,面露驚恐,他身後站著皇后,還有齊越…



    齊越背過臉,不敢看向我。



    齊皇指著我氣憤而語,魏國公主,淫亂後宮,大齊絕不迎娶這樣的女子。當日秋獵之約,從今日起,概不存之…



    齊越跟在齊皇身後,我絕望地低聲喚他,他頓了一下,又決然而離。



    我多想問問他,我曾贈他的荔枝可還香甜,



    那晚的煙火可還絢爛,



    他說,那個不是大齊的女子,有沒有一絲可能是我…



    可問了又能如何。我被那麼多人玷汙了…我早就配不上他了。



    我阿孃若知我如此,定會哭瞎了眼。



    可笑我當初信誓旦旦,對她說我是去大齊挑如意郎君的,說是歸魏那時,興許還會讓她抱上孫兒呢…



    女兒不孝啊,女兒不能平平安安,不能如阿孃心願,求得如意郎君,讓阿孃放心…



    女兒不能承歡膝下,女兒這一生,都盡了。



    這世上,春來秋往,可明年的春花,再不會盛開在我的夢裡了,再不會了…



    齊皇將我退回了魏宮,父皇以我為恥,不肯叫我回宮,母妃跪在父皇腳邊,求了許多次,磕了許多頭,父皇這才鬆了口。



    我回宮三年後,正值雙十年華。



    魏國的天也變了,七弟登上了王位。



    母妃因我之事,鬱鬱而終,母妃躺在病榻前,奄奄一息時,緊緊攥著我的手笑道:「傻柔兒,都是為娘害了你。倘若為娘位份再高些,家世再鼎盛些,我的柔兒何須被那齊國人欺負成這幅模樣。」



    母妃伸手,顫顫地撫上我臉上深淺不一的凹痕,我努力抓住母妃的手,只盼著她的病能立竿見影地好起來。



    可母妃的聲音卻變得越發暗啞。



    「阿孃,不是這樣的,我能當阿孃的孩子,已是三世修來的福分。阿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這一生,不嫁人了,我只想好好地陪在阿孃身邊,守著阿孃。」



    「傻柔兒,阿孃最是捨不得你啊…我的柔兒這麼好,可惜,世上的兒郎看不到…」



    阿孃窗前的風鈴也停止了搖曳,東窗下的明燭忽明忽暗。後來第二日,窗前的那一尾幽蘭也變得凋零破敗起來。



    再後來我便成了魏宮裡的老公主了,宮中流言甚多,我躲在香椿居里,整日裡吃齋唸佛,從不敢過問世事。



    香椿居里有滿園的桃花,還有從前服侍母妃的蕪若姑姑,只是姑姑後來哭多了,眼睛不大好了。



    可姑姑卻將我照顧地很好,我自回宮之後,便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以後,落下了病根兒。



    每逢梅雨之際,我便渾身泛疼,疼到不行了,就一個人裹著衾被蜷縮在塌角,牙尖打顫。再忍一忍,再忍一忍,那樣就能熬過了。



    那日,正是長姐入宮的日子。長姐是當今太后之女,明和長公主。



    那日的日頭可真是好啊,長姐身著綾羅,頭飾鳳凰珠玉寶釵,從院外踏入時,驚飛了枝頭素雅的靈雀。



    長姐笑聲爽朗:「小柔兒,你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我正坐在樹底下繡荷包,聽見了她在喚我,扔掉了做了一半的荷包,站起身激動十分地望著她。



    長姐展開手掌,掌心瑩潤泛紫的寶珠發出螢螢光澤。



    我道:「東海琉璃珠。」



    長姐點點頭,她將寶珠塞進我手裡,笑著摸著我的頭道:「小柔兒,聽說,這顆寶珠是鮫人之淚,常以此珠戴在頸上,可使人心境愉悅。



    小柔兒,阿姐希望你開心。」



    我自小與阿姐並不熟稔。



    只是豆蔻年華,與長姐一起去上書房讀過兩日書,那時我不受寵,有些王孫公子偏愛在我的宣紙上亂塗亂畫,長姐呵斥他們,便要他們道歉。



    長姐說,我是公主,是這大魏最尊貴的女子。



    後來母妃移居上清苑,我也不去上書房了。每一年也不過是憑著家宴,才能見上長姐幾回。



    那時宴中總有紅櫻果子,我吃罷了我桌前的,長姐便將她的送給我。



    再後來,小妹出生了,長姐帶著我與二姐與小妹一齊放風箏。那時母妃生怕我出去惹了禍事,我怕母妃擔憂,遂而不去了。



    新帝登基,母妃逝去。



    長姐與二姐來探望我,我卻不知道該以何顏面見她們。



    二姐罵我說我丟了魏國的臉面。長姐看著我委屈不說話的模樣,眸間含淚。



    良久之後,她才走近我,拍了拍我的頭道:「小柔兒,你別聽明華胡說八道,你記住了啊,你在長姐心中永遠都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不說話了,趕著長姐離開。



    宮中流言不絕,她們與我多呆一刻,她們便染上蕩婦的名頭,我半分不願的。



    有一日蕪若姑姑睡了,長姐忽而爬上香椿居的牆頭,輕聲喚我:「小柔兒,小柔兒,你在嗎?」



    「長姐帶你去放風箏如何?」



    我抬頭看向長姐,她笑地慈愛粲然,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可我想起了前不久有宮人說,這魏宮裡的公主雖然尊貴,可品行卻極為不端吶。



    就拿這明和長公主來說,都是要快成親的女子了,怎麼還老往香椿居那個妓子公主那裡跑呢。



    妓子公主。我竟不知何時有了這樣荒誕的名聲。可是,長姐快成親了。



    二姐也來警告過我,她說:「魏晴柔,你自個兒淫蕩無恥,難不成你要所有魏國的公主都被世人詬病嗎?」



    「魏晴柔,你真的沒有羞恥之心嗎?」



    「魏晴柔,你為什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能離我們遠一點?」



    我思及此處,搖搖頭道,眼眶微紅:「長姐,我不去了,長姐你要玩的開心啊。」



    長姐頗是失落:「小柔兒也不去了,那我也不去了。」



    「那小柔兒我給你講故事吧。」



    長姐眉眼彎彎,看起來十分明媚耀眼:「那小柔兒想聽什麼?」



    「想聽長姐同心上人的故事。」



    「他啊,是宋大夫家的小公子,四年前我隨母后出宮上香,沒成想路遇瘋馬,是他及時救了我。是不是很搞笑呀,尋常英雄救美的戲碼。可偏偏我對他動了心,於是自此就不肯嫁給別人了。正趕巧了。



    王弟登基之後,他又做了中丞,有一回進宮,我給王弟送桂花酒,他也在同王弟商榷要事。



    王弟便揶揄了一句,宋大人已過弱冠,卻不近女色,宋大人看不上天下的其他女子,不知道看不看得上我的長姐吶?



    他愣了半晌,他說,若我對他生了半分兒女之情,他便娶我為妻,終生唯我一人,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真是傻子。他這麼多年不近女色,也竟都是為了我,可他又是那樣不肯問我清清楚楚的一個呆子。我們兩個人啊,就這樣硬生生錯過這麼多年。」



    我邊聽邊笑,長姐眉眼的歡愉我看得明白。我真是替她歡喜。



    「長姐,你一定要與他白頭偕老。」



    「小柔兒,你…」



    長姐用著複雜的眸光望著我,我知道,她想問我什麼。



    她想問:「小柔兒,我有了良人,那你的良人呢?」



    可天底下又有誰願意要我這樣一個女子當他的良人。



    即便有,我也不願當他的良人,因為那個人也不是齊越,人為什麼偏偏不肯放過自己,我拼了命地想忘記齊越,可我每夜夢中,都是齊越與我坐在蓮池之中,他正溫柔地將蓮子遞給我。



    他說:「蓮子不可多吃。」



    我還記得我同齊越一道吃蓮子,吃酥炸糕,看煙花。



    我還記得我問過他:「齊越,你有沒有鐘意的女子啊?」



    可他說,那個人不是他該肖想的人。



    可如今,離我當初與齊越相識,已有整整四年。而長姐要嫁人了,她出嫁那日,我終於將多日苦熬縫製而成的鴛鴦荷包親手贈予她手中。



    我看著皇城巍峨宮闕,紅綢如霞,如火如荼。



    一道道金釘漆門朝內打來,長姐乘著鳳攆,身著翠色昏服,她羞怯的模樣真是明豔動人,讓人忍不住頻頻回頭。



    長姐成婚後,也不怎麼入宮來,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香椿居的院角,偶爾聽得外頭幾位宮女說起如今宮廷裡的流言蜚語。



    今個陳娘娘被皇上臨幸了,明個哪位采女又得了聖眷,左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無關於我的事兒。



    有一回倒是聽得入迷了,那講話兒的宮女又走得遠些了,我竟忍不住推開院門,躲在門後窺聽。



    可巧有位紫衣華服的貴公子揪住我的後衣領,湊在我耳邊眯著眼睛問我:「你在偷聽什麼?」



    我生怕被人發覺,回過頭只瞧見一雙好看的星眸,宛若倒映著天河的星光一般。



    他戳了戳我發愣的臉頰道:「你這人好有意思,你怎麼偷聽她們說話,我也想知道她們說什麼,你不妨說來我也聽聽。」



    我結結巴巴道:「我…我…我要走了…」



    他將我圈禁在一隅,阻攔道:「不許走,瞧你被嚇得滿頭大汗,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驚慌地抬起頭,只見少年嘴角彎起,細碎的陽光穿過紅牆,越過枝葉疊嶂,悉數落在他耳邊,更襯得他如玉如琢,無比地明媚耀眼。



    「不過是宮中流言而已,我聽不過是圖個樂子,公子又何必多聽這些脂粉之事?」



    他聽了我的話,抬手摩挲著下巴,我趁著這個空檔急急跑了,只不過那一回,我朝著香椿居院門相反的方向跑了。



    後來又有一日,我坐在院中讀書,正讀到興奮之處,突然從樹上冷不丁冒出來一聲:「真是吵啊。」



    我再抬頭,想不到那人卻咻地一下從樹上越下來,原來又是他。



    他奪過了我手中的書卷,仿著我方才搖頭晃腦讀書的樣子,他邊讀邊笑,笑聲爽朗,我生怕因他的貿然闖入,又讓聽到此事的宮人將之添油加醋地傳出來。



    便著急地一股腦兒上去扒拉著他的衣袖,可奈何他身姿頎長如松,行動靈敏,我使出了百般力氣,都沒法子得到書卷。



    反倒是一頭撞在他堅硬如鐵的胸膛裡,羞地滿面通紅,直至蕪若姑姑從屋內走出,瞧見了這一幕。她叫到:「我的小祖宗,這位公子又是誰?」



    「他是…他是…」我急地泫然欲泣。



    他將話兒奪過來:「在下是英妃之弟,趙國公之子,西淄燕軍的先鋒,趙祈荷。」



    趙祈荷,趙祈荷,怪不得我不識得他,這位小將軍在西淄圍剿倭寇多年,年紀輕輕,便立下赫赫戰功,我自小時見過他幾回,他便去了西淄,只是想不到近日傳聞中的趙祈荷卻是他。



    他對著蕪若姑姑無害地一笑,蕪若姑姑對他越發尊敬了。我趕著他離開:「原來是趙家的少將軍,少將軍還是快快離開這裡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見我推搡著他,又與他隔了幾尺,有些氣悶道:「香椿居又不住著豺狼虎豹,我怎麼就不能在此地多留。」



    「可是香椿居里住著我。」



    趙祈荷哪裡會關心流言四起。原來不止是那日他躺在樹叢裡聽我讀書,他仗著自個兒是英妃之弟,總是入宮,每每進宮,偏喜歡來香椿居旁的樹叢裡睡覺。



    他說:「誰讓經過這處的小宮女都似長了兩張嘴巴,你喜歡聽閒言,我也是極喜歡聽碎語。」



    我問他為什麼。



    他微皺著眉頭,百無聊賴道:「西淄軍營之中,整日裡面對著刀光劍影,哪有呆在宮裡,同你一道偷聽他人說話有趣。」



    我怒道:「趙祈荷,你怎可如此打趣我?」



    「我錯了,小公主,只是我覺得有趣,故而稀罕聽。」



    他來得勤,我不讓他進院裡,他卻總是兀自翻牆而入。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來討人歡心的把戲,有一回竟給我編了花環。



    他將花環戴在我頭上,還不小心弄散了我的髮髻,他又故意去學那伶人腔調向我賠罪:「小娘子,我錯了,小娘子,可否原諒在下?」



    我又氣又羞,蕪若姑姑恰好從屋內走出,她誇我:「公主即便是散了髮髻也是好看的。」



    祈荷在一附和:「小娘子就彆氣瞭如何?」



    「我自然要氣。趙祈荷,我說了,你不該來此地的!」



    「我偏不聽你,腳在我腿上長著,又有誰管著我。」



    我憂心地望向蕪若姑姑,姑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卻側頭,瞧見了趙祈荷一臉無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