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節 春不渡


    他忽而將我攬入懷中,笑地沒個正形道:「你忘了,前幾日我們還一起聽見了關於我阿秭的秘聞呢。」



    英妃與陳妃相交甚密,有一回皇上來尋英妃,陳妃也在,她們二人竟將皇上「趕」了出去。



    皇上吃了閉門羹,轉頭去尋了周采女。



    我那時還偷笑著問祈荷:「你阿秭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喜歡我七弟?」



    「那是自然,阿秭一見了你七弟,眼睛都直了。她還藏了你七弟一室的親筆詩文呢。」



    「有你這麼說你阿秭的嗎?小心我告訴她。」



    祈荷目光微幽,他見我笑個不止,悄然湊在我耳邊,低聲道:「你敢嗎?晴柔。」



    涼風習習,似乎吹亂了我一池碧波。



    他的嗓音也宛如一縷淡淡的香風,溫柔地席捲著我枯萎的心。



    我被他溫熱的氣息嚇地腿軟,他將我一把撈起,又笑我這麼不禁嚇。我怪了他好一會兒。



    可,他不能再來香椿居了。



    長姐前幾日進宮,對我提起來皇帝有意讓趙家的小公子娶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家世顯赫,生得俏麗,還比趙祈荷小了兩歲,正當二八,實屬良配。



    祈荷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和從前我追隨齊越的目光一模一樣。我全知道的。



    因為有一回祈荷在我這裡非要討酒喝。



    他喝醉了,便死活抱著我不肯鬆手,我從未見過他這般痛徹心脾的模樣,他一聲一聲叫著我的名字。



    他又對自個兒惱恨地很。



    他說:「阿柔阿柔,我小時在上書房做侍讀,性子野,什麼都做不好,他們都笑我,只有你,只有你會拿錦盒裡剩下糕餅給我吃。也只有你,在我被推入小池塘時,跳下來救我。」



    「當年你也不過八九歲,上岸時你昏迷不醒,顫個不止,我還未來得及問你可是有無大礙,便被趕來的阿孃帶走了。」



    「自那後,阿孃求著我爹不讓我去上書房了,我又想見你,悄悄派人打聽你,你寫過的詩文,我藏了一室。每年都只能在宮宴上遠遠瞧你一眼,可是就那一眼,我終於能看見我的小公主比去年高了一點,再後來,我便跟著外公去了西淄,那時總想著拼命練武,如何建功立業。」



    「我總想著有一日做你的英雄,前來娶你,像你小時候做我的英雄一樣。可是晴柔,我一片痴心,終抵不過天意弄人。」



    「天意,它有時讓我遇見你,卻有時總有法子讓我再也遇不見你。你去了齊國和親,我那時想,我的小公主要成親了。真好啊,也不知她嫁得的人是怎麼樣的冠蓋京華,怎麼樣的俊逸風流。可是,我的小公主卻被齊國人那樣糟踐。齊國人,就是在糟踐我的心吶…」



    「晴柔,是我趙祈荷,欠你太多吶。是我該早點回京的,我若早一點娶了你,興許,興許一切都不同了。」



    可那樣我便不會識得齊越了。



    沒過半月,趙祈荷入宮逗留香椿居的事兒被有心人知曉,流言愈傳愈烈。到了趙國公那裡,趙祈荷被他爹罰跪在祠堂,聽說他深深受了三十戒鞭。



    而在此時,齊使進京了。這是新帝即位以來,齊國頭一回遣人來魏,我還聽聞,這回來的正是那位齊國赫赫有名的貴公子,如今位及人丞的齊越。



    齊越,齊越,怎麼會是他。當年他曾跪在我門前,陰雨連綿不絕,他也不甚在意。



    他向我磕頭,磕地血都流出來了。他向著屋內的我一遍遍道歉。



    可那時我在齊宮的偏殿裡,咬緊衾被,不敢出聲。



    我們就這樣一直僵持,我三日未食,他三日未起,終於他倒地不起,我連夜被遣送回魏



    聽說宮裡的小宮女說,魏皇還為齊相設了接風洗塵之宴,宴中有人得見齊相,說那齊相談吐不凡,風姿絕世,不少魏女紅星鸞動,就連明華二公主也對他迷戀了幾分。



    整日裡往驛館裡去尋他,只是齊相閉門不見,太妃也覺得失了臉面,遂不許明華出宮了。



    明華不能出宮,便來尋我。這一回她少了口頭的嘲諷之意,對我和善幾分,還帶了雪餅。



    她問我:「你在齊宮裡可遇見過齊越?你可知他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他喜歡什麼樣兒的物什?他…」



    「他不是個好人。」我冷靜道。



    「魏晴柔!你能不能不要將所有的齊國人都視為一丘之貉好嗎?」



    「阿姐,他不是個好人,我說了他不是個好人,魏宮的女郎偏都要喜歡齊國人嗎?阿姐,是他!是他害我…齊越喜歡什麼?他什麼都不喜歡,他心中只有齊國的一切,他這樣趨利避害之人,何談喜歡什麼?阿姐,你莫喜歡他,就當,就當是我求你。」



    我緊攥著拳頭,明華瞠目結舌地望著我。



    我的聲音變得越發尖銳起來,我從來溫聲溫氣的,何曾這般失態過。



    可四年前在齊國的那一晚,在我與齊越看過煙火的那一晚,在他送我離開無情轉身的那一晚,我歷經人間地獄,從此喪失了魏國公主的尊嚴,淪為天下人的恥辱。



    我笑了笑道:「阿姐,是不是在你心裡,我便真的只是世人眼中不知羞恥的妓子呢?」



    明華輕顫著手,卻對我嚷道:「魏晴柔,你真的是不可理喻。」



    許是我真當不可理喻,竟想規勸她。



    宮裡宮外的流言更甚了,這流言到最後,竟變成了我早已與趙祈荷珠胎暗結,不日便要將孽種生出來了。



    我依舊坐在香椿居里,在蕪若姑姑擔憂的眸子下,兩耳不聞窗外事。



    只是那一日,趙祈荷又來尋我了,他這一回來得光明正大,也不顧所有人的指指點點,他步伐堅定地踏入香椿居,牽起我的手,對我輕聲道:「晴柔,我帶你走,我們找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好不好?」



    他這番破天荒的舉措驚動了英妃,皇帝還有正與皇帝商榷要事的齊相。



    他們一道趕至香椿居中,正巧碰到這一幕。趙祈荷更加焦急,他回頭瞥了一眼他們,又轉過頭小心翼翼道:「晴柔,好不好?」



    我,我終是甩開了他的手。



    「趙公子,你我不過一面之緣,又何曾相識,清河郡主實為佳人,你莫要負了她。」



    祈荷目光凜凜地望著我,眸中一片涼薄,他不甘心地攥緊雙拳,又勾起嘴角自嘲般笑道:「是我,是我會錯了意,我以為,你只是怕我受流言所傷,才趕著我離開,其實,你的心中從不曾有我,對嗎?」



    他盯著我,我被他這灼熱的目光瞧地難受。



    我抬起頭,只望見不遠處齊越清雋的身影,一如從前,那般遺世獨立。



    趙祈荷隨著我的目光追尋過去,他也看到了齊越。齊越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嘆息。



    我聽到他對皇帝說:「趙公子與清河郡主天偶佳成,為賀新婚,齊國願將駐軍退避三舍,以減清河柳城煞氣。」



    清河柳城,乃是齊攻魏的一道天塹。



    齊國改駐軍之地,的確是解了魏國心頭大患。自然趙祈荷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齊越時常等在香椿居門前,他被我趕了許多次,可只無奈笑道:「阿柔,你肯見我,我也是歡欣的。」



    有一回晚上,他還在香椿居門前放了小煙火,在煙火光裡,他對著我笑,他說,阿柔,宮內嚴禁煙火,我好不容易從南地得了這些許竹煙管,又從齊國輾轉帶來,只盼著你是頭一個見的。



    我說,我這輩子最討厭煙火!



    他卻僵住了手,垂著頭自顧自道:「我知道啊。阿柔,我明白的。」



    那一夜起風了,我在院中喝著悶酒,卻恍惚間被人奪去了杯盞,我抬頭一瞧,齊越正站在我身旁,他用著一如從前的目光望我,裡面是我看不懂的思念和繾綣愛戀。



    愛戀?齊越何曾有過愛戀我?



    他道:「別喝了,阿柔…」



    四年了,已經有四年未聽到他這般喚我,他輕輕放下酒盞。一直盯著我,似乎怎麼樣也看不夠。



    我怨他這般看我,伸手遮住了他的雙眼,我流著眼淚,帶著幾絲哭腔道:「齊越,齊越,我恨你!你為何要騙我,你明明可以救我的。」



    他薄唇微張,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輕輕踮起腳尖,發怒般地咬破了他的唇,他的唇清冽甘甜,就如他的人一般,沾上了,就難以逃脫了。



    我指著心口給他看,我說:「齊越,我魏晴柔,是真的喜歡你。過了四年,我還是喜歡你。你騙我傷我,我還是喜歡你。我也不想喜歡你,可是我也沒法子,你可是知曉吶,齊越!」



    「可你不喜歡我,所以你可以毫無顧慮傷我,所以你可以不動聲色接近我,所以你可以過了四年,佳人在側,紅袖添香?」



    齊越嘆道:「阿柔,我沒有娶妻!阿柔,我知道我錯了,我也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可我…」



    「不要喚我阿柔了。齊越,阿柔,是我阿孃才會這樣喚我的。你有何資格啊。



    和親齊國,我阿孃自以為我可以覓得如意郎君,可笑到頭來我淪為天下人笑柄。我阿孃因此急白了頭髮,急地病了,她便這樣扔了我。」



    「齊越,我每想著喜歡你一分,我就愧對自己一分,我每愧對自己一分,我便又對你生出喜歡之情。」



    他眸間含淚,淚目漣漣望向我,將一柄彎刀遞給我,他似是舊時那般,柔聲安慰我:「阿柔,若我之死能解你心頭之恨,你便殺了我洩恨。四年了,阿柔,你當年問我我喜歡的那個人是誰?」



    「不能肖想之人,除了魏國公主,還有誰?我第一回見你,你追風箏跌落下來。我覺魏國公主活潑可愛,第二回,你坐在船頭,好奇張望,我覺魏國公主天真爛漫。第三回,第四回,我覺魏國公主與眾不同,可我是齊國人。我是皇后之弟,是齊王心腹。我的身上所繫滿門榮耀,我別無選擇。」



    他顫著音,主動握起我的手,我手執彎刀,在他的牽引之下,刀鋒已離他胸口約有半寸。



    我還未來得及猶豫,他便已順勢將刀剜入心間。



    漫天的血映紅了我的瞳仁,我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齊越受了重傷,傳言是被刺客所害。



    蕪若姑姑從院外突然走入,瞧見了我持刀相對齊越的場景。只是齊越作出噤聲的動作,他一步一步轉身,捂著胸口,踉蹌而行,我跪在地上,站不起身,手底一片粘稠,那是齊越的血。



    齊越昏迷不醒,齊國又遣人前來。



    明華又來尋我,這一回她眸光復雜地看向我,不再似從前對我咄咄相逼。



    她道:「魏晴柔,我也不會去喜歡齊國人。你放心好了。」



    我點了點頭。也不問她緣由。



    她卻突然扭捏道:「從前之言,多有得罪,



    你是我妹妹,我還是和長姐一樣,希望你開心。」



    我覺她好生奇怪,怎麼忽然轉了性子,她側過頭又道,三日後,趙小將軍便要成親了。



    她問我,我怎麼看。



    我笑了笑,自是恭賀他喜得佳人。



    可明華卻為他不值:「魏晴柔,你還有沒有心,他那麼喜歡你。」



    「他不喜歡我,才是對我最好的。」



    我不知道,這話被躲在屋外的趙祈荷也聽見了。



    可我卻知道,他在大婚前躲在從前的樹上,看了我整整三日。



    我便坐在樹下念話本兒,有時念到好笑之處,難免聽見樹上傳來低低的笑聲。



    我給他念的最後一個故事,是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故事。



    人世初見,唯有美好。奈何世事變遷,那些美好也大多蒙塵,再難以書寫繁華錦繡了。



    齊越依舊昏迷,直到祈荷大婚那日,他也未曾醒來。



    齊王快馬揚鞭地將新的使臣派來,想要儘快將齊越接回去。只是齊王以齊相慘遭魏國人謀害為由,聯合周,楚三軍一同討伐魏國。聯軍直逼清河,祈荷大婚那日換上戰袍,便上了戰馬奔赴清河。



    這時齊越醒了,他被押赴於魏國天牢之中。據說深受折磨,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聽宮人說,他的雙眼被魏皇挖了出來,只因他不肯聽話,說出齊國軍事步防圖。



    他被挖眼的那一日,祈荷戰死在清河的沙場之上。



    我整日裡聽著這些宮人傳言,深覺聒噪。我聽到齊越眼睛沒了,難以想到他那樣風華之人,若沒了雙眼,該是何等悽慘。



    可我又聽到祈荷戰死之事,心若刀絞。再也不會有人聽我說話本了。也再也不會有人,與我偷聽宮女閒話了。



    齊軍勢如破竹,齊越被折磨地生不如死。皇弟終於發覺了我與齊越的糾葛。



    他讓我去天牢,去拿佈防圖。



    我摸著齊越臉上密密青渣,他身姿瘦削,遮蓋雙眼的白布上血跡斑斑,他喘著氣兒,似是察覺我落淚,卻笑了笑安慰我:「阿柔,我不知道,齊王要攻魏。我這回真的…沒騙你…」



    想來也能知曉,若是他知道,他此刻又怎會在此受辱。



    我總是看他不夠,他似是知曉我在看他,又有些難過道:「阿柔,別看我,求你…別看了。」



    「他一定要讓你來拿佈防圖的對嗎?」



    我嗯了一聲。



    他又坦然笑道:「可惜,佈防圖不在我這裡。我已是齊國的一顆棄子。棄子無用,留之可惜。」



    「齊越!」



    「阿柔,我中了魏皇的毒,無藥可解,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求你…聽我講…」



    他氣若游絲地說著,每說一句,便牽動著貫穿著他肩胛骨的鐵鏈。我側目不忍看下去,讓他別說了,他卻非得要說。



    「我若不說,此生再無機會了。」



    「阿柔,我齊越是真的喜歡你。此番來魏國,實為想要求娶你。能得阿柔為妻,是我齊越畢生心願。」



    「只是世事如棋,局局難測,我竟如今毫無退路,平白惹你落淚。阿柔,四年前,我們一同看的煙火,你可還記得?」



    我哽咽道:「記得。」



    「我在大齊的家中,藏了各式竹煙管,總想著等以後有機會了,我再放給你看,問你是否歡喜,可惜,再也不能放給你看了。阿柔,我還記得你曾經贈我的荔枝,你那時騙我說你是小宮女,這荔枝是你偷藏的,我覺十分好笑,後來每每見了荔枝,腦中全是你的音容笑貌。



    這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你要信我,信我真的愛你…」



    「齊越,我信你,我如何不信你…」



    「阿柔,我在你的香椿居那顆桃樹下的錦盒中藏了一枚丹藥,此丹我求仙問道所尋,名曰斷念。斷念,斷念,你吃罷它,將這些事兒全忘了,重頭再來,尋一個如意郎君,那樣,那樣我在天上,瞧你也會歡喜。你既是…歡喜,我也…歡喜…」



    「齊越,齊越!」



    齊越的頭低低地垂著,四周一片寂寧。



    我還記得頭一回遇見齊越時,他著深藍鶴袍,氣度非凡,我卻將他認成小侍衛。



    「你怎麼知道我便是侍衛?」



    自然是覺得他只能是侍衛。若他只是一侍衛,我只是一宮女,那樣會不會更好?



    可人生哪有那樣的事兒?



    魏國快要亡了。



    國都城門被破的那一日,我站在高高的皇城牆上。



    長姐喚著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我回頭,笑著看向她:「長姐不是說我是魏國最尊貴的公主嗎?我是公主。」



    長姐淚如雨下,她道:「你不是,你是我妹妹。」



    我從容地跳了下去。



    我是公主吶,國破殉國,應該的。



    只是我同齊越,同祈荷一樣,都是棋子,都只不過如此罷了。一秒記住本站地址:[呦呦看書] https://www.youyoukanshu.com/book/114696.html最快更新!搜索呦呦看書,更多好看小說無彈窗廣告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