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節 曾若福如

    看著那紅高牆和莊嚴的宮道,我細細吐出一口氣,再使勁一口全吸回肚子裡。



    爹爹說過,嘆氣,嘆得都是福氣,我才不要把我的福氣都嘆出去。



    本來我是不該進宮的,我爹爹不過是邊陲的一個小官,官還是買的,守一個芝麻大點的地方,平時也不甚有威嚴,常常帶著百姓一起種地,也不種菜,就一畝一畝的種樹,妄圖改變邊陲之地的生存環境。



    可就是這個小地方的小官,偏偏惹了大麻煩。



    一年前摩邯將軍偷偷入關,率領大批軍兵意圖謀反,摩邯將軍一路潛入雲京圍了皇城。動亂未至,民不聊生,聖上英武,東宮太子也是初長成,同在邊關的耶堀將軍,又像提前得了消息一般,剛好回雲京面聖。三方勢力合圍破了那摩邯將軍的謀反之計,聽說死傷都不重,只是將摩邯將軍囚於御牢。



    什麼?和我爹爹有什麼關係?我也想知道和他有什麼關係。



    聖上英武,但偏偏對我爹爹這事未能明察秋毫。我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那些兵卒將我爹爹從府上帶走時,只說上面定下了 「協助摩邯將軍謀反」之罪。他們說摩邯將軍是從我們疆蕪這裡入雲京的,但我發誓,官道上根本連一匹軍馬都未踏足過。



    可爹爹終是被抓走了,留我一人在府上哭鬧,張府事告訴我,我不能哭鬧,得想個法子救出爹爹。



    我哪裡有什麼法子?我承認我被爹爹慣得無法無天,孃親誕下我便仙逝,我自小便是爹爹的掌中寶。琴棋書畫雖然都學過,但說出眾卻實在談不上,詩詞歌賦雖然都習過,但說拔萃卻實在談不上。最拿手的可能是在市井裡學會的一套坑蒙拐騙,每每拿來戲弄爹爹,都能惹得滿府上下樂不可支。



    「小姐,想不出法子也不能不吃飯,熬壞了身子,又有誰能救大人出來呢?」王阿婆端著清粥走進我的房間,拭去我滿臉的淚痕。



    我卻哭得更大聲了,自上次我出事,全府都跟著爹爹變本加厲地寵我,我就越發無法無天。可如今這局面,爹爹並未教會我如何破解。



    什麼?上次我出了什麼事?沒事,與爹爹相比實在是小事一樁,不過是被外來的男子傷了心。對,沒錯,是被外來的男子傷了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



    如果你實在想聽,我便講給你。



    街上的攤位上突然多了一個老秀才,他善用生辰編故事,天花亂墜地說出一串真假難辨的故事來,偏偏還引人入勝。他有噱頭,說自己師從南山的觀音,略懂命數,所講的故事都是由聽者的生辰卦算而出,串聯一生,又內含破解之法。因為這個噱頭,他的攤位前總是人滿為患,大家讓著我,所以我不過排了三天,就可以聽到自己的卦算故事了。



    那老秀才頗為賴皮,說我命裡凶煞,克父克母克自己,要聽破解之法,就需得再付一貫銅錢和一壺上好的桂花釀。為了化解我命數里的凶煞,我咬咬牙應了他。他展扇笑笑,淡淡說道:若想化解就需在我十二歲圓鎖生辰前,去南山上誠心求一株觀音草。



    我是不信,但老秀才說,我需得破了這命數凶煞,才能覓得良緣,贏來美好人生。不管怎麼說,良緣我還是想要的,算算日子,十二歲生辰在即,非得快快覓得觀音草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帶著自小與我一同長大的阿燦一起上了南山。阿燦是王阿婆的女兒,自小長在府上,一邊伺候我,一邊與我一起長大。



    疆蕪這地界,難生草木,但偏偏南山上樹木繁多,所以找一株觀音草便成了難事。



    「小姐,你可知觀音草長什麼樣子?」阿燦看著愈晚的天,發愁地薅著雜草。



    「忘了問,但是老秀才說,觀音草在我心裡。」我蹲在山溪邊出神,找了一天觀音草,也確實累了。



    「那我們回去吧,觀音草都在你心裡了,我們在南山哪裡找得到。」阿燦嘆了一口氣便來拽我回府。



    我湊在阿燦身邊,深深地吸走她嘆出的氣。「莫把福氣都嘆走了!我們再去前邊找找,找不到就回府。」我向來是個看得開的,只是不願放棄。



    可我實在沒想到會遇到些什麼。



    我們穿過矮木,卻見一夥馬賊正劫了一隊商賈,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首,嚇得阿燦驚聲尖叫。也是她的叫聲引來了馬賊嗜血的尖刀,果不其然,我們沒能逃過。



    為首的馬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使勁屏氣,生怕他的刀一時不穩劃傷我的脖子。阿燦已經泣不成聲,我努力保持鎮靜,努力不顫抖,用了十足的驕橫與那馬賊周旋。



    「你可知我爹是這疆蕪的縣守?他是這方圓百里最大的官!」我心裡直打鼓,只盼這馬賊是個認錢不仇官的主。



    「你爹是個官?」馬賊手裡的刀有所鬆動,我便乘勝追擊。



    「是,還是個貪官,讓我的丫鬟回去報信,保證他能給你十倍百倍的金銀。」我爹爹一定不知道我在後面這樣編派他,不過也管不了這麼多,他的寶貝閨女馬上要死與馬賊刀下,他只能是個貪官。



    馬賊思索了片刻,大概覺得行得通,便讓阿燦回去報信,押我回他們的寨子裡。



    馬賊拎著我,嘴裡不乾不淨地叨叨著,要將我再養大幾年,直接留在寨裡當媳婦兒。



    呸!你要是知道我命裡克父克母克自己,就一定能推斷出剋夫也是指日可待,看你還敢不敢留我!



    不過此刻我也不敢出聲,命在他手上,哪裡敢造次。



    天已經黑透了,南山的路我不熟,又擔心阿燦也不熟,別走丟了,那我就真的活不久了。



    想著想著我便哭起來,越哭越大聲,馬賊氣極了,甩了我一耳光。這一耳光的聲響,從林中騰空越出一位少年郎,他與馬賊一夥纏鬥在一起,打散他們後,拽起路邊的我就跑。



    我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拽著他的胳膊,一路往山下跑。



    終於跑出馬賊的威脅,藉著月光,我才看清這少年郎的模樣,他像是說書先生那驚堂木下的俊俏書生,又不失英武,眉宇間幾分豪氣氤氳在月光裡。



    這是我最後的印象,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跑了太久,我竟暈在他懷裡。



    醒來時便在我的房裡,這一切像是一場夢。



    可那個少年郎此刻不正在我眼前嗎?我竊笑得轉過頭去,不好意思直視他的眼眸。



    我爹讓我好好謝謝靳華,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叫靳華,是護送那隊商賈的武人。



    那日他去找水掉了隊,回來時正看到商賈隊伍被馬賊殺得乾淨,還劫走了我,於是伺機而動,從馬賊手裡救下了我。和馬賊纏鬥時,他的腰間被彎刀劃傷,捂著三寸多長的傷疤,還把我抱回府中。



    我又抱歉又羞赧,低著頭不敢看他,偶爾抬頭就撞上他的目光,也在盯著我。



    因為商賈隊伍沒了,靳華沒了東家,便留在疆蕪,留在我爹爹的縣衙裡當了捕快。



    我日日去衙門,連爹爹都說,此前十二年,都不見我去衙門去得這樣勤快。



    還不是因為靳華?我常常與爹爹說,別讓靳華去危險的地方,別讓他打打殺殺,他那腰間還有為你閨女受的傷。



    我總纏著靳華,總說要報恩,一來二去也便熟識了。因著與管理兵籍的劉伯關係好,我看過靳華當捕快時填寫的那張經歷闡述,他無父無母,打小在護送商賈的隊伍裡做武人。看他生辰,不過大我五歲,卻已經有超乎同齡人的成熟。



    我心疼他,非常心疼他,放下那張經歷闡述,我迫不及待地去找靳華。他剛抓了一個小賊,一番打鬥讓他腰間的傷口又裂開了,他正在屋裡自己換藥。我推門而進時嚇了他一跳,正換藥的手也停住了,睜大雙眼看著我。



    我顧不得許多,跑過去輕輕抱了抱他,止於禮節。他反倒紅了臉,眼睛轉來轉去,最終停在我淚盈盈的眼眶裡。



    「小……小姐,你哭什麼?」靳華與我說話不多,大概被我過於熱情的回應嚇回去了。



    我沒說話,接過他手裡的藥替他上在腰間的傷口上。



    「以後,我是說任何時候,能不能別弄傷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一反平日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的常態,也不同於往日見他的熱情,突兀地這般認真且情深意濃,不僅嚇到了他,也嚇到了我自己。



    「什……什麼?」靳華回身看我,正撞上我潸然而下的淚。他不知道怎麼辦,便伸手接住淚水。



    我被他逗笑,抬手擦乾眼淚,又邊哭邊笑地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說:「這眼淚……是為我而流……」



    我不知道他這是哪裡學來的,竟讓我也有些不知所措,忙岔開他的話。



    「明日,是你生辰,我要送你一個禮物,這是為了報恩的,你不能拒絕。」其實禮物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我沒有由頭送給他,恰好今日看到他的生辰,由頭便有了。



    我跑回府上,將我為他求的平安符仔仔細細地縫進香囊裡,又在香囊上繡了一把傘。



    沒什麼寓意,只是眾多繡樣裡,我只會繡傘。王阿婆讓我學繡其他樣式,她說繡傘會把福氣都繡散的,但我不想,還反駁她,繡傘是把散掉的福氣都定住。她總是無奈地嘆氣,我便使勁把她嘆出來的福氣都吸走,氣得她抬手就要打我。



    隔天我把香囊送給靳華的時候,他沒忍住笑出了聲。我有些生氣,他定是嫌棄我的繡工,但他不知道我為了裡面那個平安符,磕了多少個頭。我沒讓他知道我的用心,卻也不想讓他笑話我。



    他見我生氣,便上前哄我。「我不是笑話你,這禮物我很喜歡。」



    一句話,我又云開月明,喜笑顏開。



    「小姐這般好哄,今後可要便宜我了。」



    「你什麼意思?」我有些不解。



    「能叫你幕幕嗎?只讓我這樣叫你。」



    平日一向少話的靳華,今日倒是讓我羞紅了臉。



    我點點頭,抿著嘴偷笑。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璞玉,半圓不圓,串在一個墜子上,未經打磨卻透著光亮。他把這玉放在我手上,他說這是自小便在他身上的物件,可能是他父親母親留給他的,他要送給我。



    我忙揮手搖頭拒絕他,這般貴重,怎敢輕收。



    「你收下吧,我只有這個。」



    「我又不圖你什麼,無須送我。」



    「我圖你。」



    我抬眼看他,等他說著他圖我什麼,他卻不再說話。



    「你圖我什麼?你說完。」



    「我說完了。」



    我猜他將後面的話吞了,不肯說給我聽,便與他打鬧在一起,最終也不知道他圖我什麼。可就是沒理解他說的「我說完了」是什麼意思。



    我們這番對話,還有一來一往的贈予,全部落在我爹爹眼睛裡,自此他便不喜我與靳華在一處玩鬧。



    他不喜是他的事,靳華卻從生辰之後與我親近不少,我們的關係變得模模糊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是多麼喜歡他。



    靳華常走街串巷,我便時常追在他身後,創造各種偶遇的巧合,儘管他身邊的捕快總是開著玩笑說「瞧瞧,靳華多惹小姐喜歡,倒不如從了小姐,做府衙的少女婿!」我聽到卻總是要打人的,靳華才不甘心只做府衙的少女婿呢,他眼睛裡暗藏的野心,難道只有我看得出來嗎?



    他又常常在獨自一人的時候連連嘆氣,像是在思考十分為難的事情,我總是突然出現在他身邊,深深吸走他嘆出的氣,認真地告訴他不能嘆氣,會嘆走福氣。



    靳華就輕輕一笑,抬手拍拍我的頭,他那個眼神,我最喜歡了。



    他眼角帶笑,沉沉地說著「幕幕什麼時候才能及笄啊。」這不是他第一次問,但又好像不需要我回答,他就這樣時不時冒出來一句,我也就不理他,任他自言自語去。



    那日我到衙門裡尋他,想拉他一同去看城南劉姨家的貓崽子,可衙門裡的人說他已經往城南去了,說是去抓一個小賊。



    想起上次他抓小賊弄裂的傷口,我一邊斥責旁人竟讓他一個人去抓,一邊不停歇地往城南趕。



    尋了一圈都不見他,我又不知道走到了哪裡。眼前這破落院子門前居然停著一輛馬車,我向馬車走去,還有幾丈遠時,卻看到靳華被人反綁著手,押進馬車裡。



    我急得跑向他,喊著他的名字。



    他顯然驚訝於在這裡見到我,但他的驚訝一閃而過。



    押他的人也便把我拽上車,我推搡著,想要解開束著靳華的鐵索。那人一把按住我,我定睛看才發現居然是一個女子。



    靳華不慌不忙地張嘴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冷漠又不屑。



    「把她放了,我跟你回去。」



    那女子聽到這句,終於正眼看我了。「她是誰?」



    「縣守的女兒,不熟。」



    不熟?靳華說與我不熟?我氣上心頭,轉了轉眸看著眼前有幾分英氣的女子,心裡想了無數種她的身份。



    我急哄哄地掏出靳華送我的那塊璞玉,直接懟到他面前質問他,「不熟?你與我不熟?那何必贈我這玉?」



    我這人,氣急了沒有別的表現,眼淚是最不爭氣的。



    靳華可能沒想到我會拿出這塊玉,他看著我,竟也有幾分生氣,我更氣,氣他這態度,氣他這無名火。



    「扔了吧,小玩意兒。」



    聽他說完,我正要辯駁卻沒了意識。



    再醒來時,我被反綁在馬廄裡,脖子痠疼,想來是那女子劈了我一掌。靳華也沒好到哪裡去,他被綁在我對面,正急著叫醒我。



    「別喊我名字,我們不熟!」我還在生氣,靳華卻全然不管我在說什麼。



    他自顧自地與我說,「幕幕,別怪我,你得信我。」



    「信你什麼?」



    「信我不會傷你。」



    「什麼?靳華你在說什麼啊?」



    我還沒搞懂這是個什麼局面,押我們來的女子正面走來,手裡明晃晃的長劍直指我胸口。



    「殷晟慢著!」靳華大聲喊停,那劍鋒離我僅有一寸,我嚇得不知所措,又慶幸靳華在這裡,他會護我。



    誰知道他下一句便是「我來」



    這句「我來」勝過千萬把長劍,我想問他,可話還沒說出口,鬆綁的他便接過長劍刺向我的胸口。



    那個瞬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我看著血流出來,染了劍鋒,靳華卻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倒在馬廄的雜草上,緩緩閉上眼睛。



    心口疼得厲害,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緊緊揪著我,我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熬紅了眼的阿燦。



    不會吧?阿燦也死了?這地府怎得這樣熟悉?這……這不是我的房間嗎?



    「我沒死?」我弱弱地問出這句,惹得阿燦號啕大哭。



    「沒死沒死,我們小姐吉人天相,不會死!但是那傷……再偏一寸,小姐就見不到阿燦了,小姐啊……」



    總之很幸運,我還活著。



    我用了很久才搞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靳華和馬賊是一夥兒的,本想裡應外合攻破疆蕪打家劫舍的,但事情敗露被我發現了,所以只能殺了我再逃之夭夭。



    我是被馬賊扔在城門的,靳華原以為已經殺了我,卻不曾想我還能活下來吧?



    我每每想起他,心口就泛著抽疼,他像是我的後遺症,想一次,心便疼一次。



    我爹爹那段時間片刻不離地陪著我,我又與他生氣,氣他在我出事那天沒有及時發現救我,而是忙著和關碟不全的商隊置換樹苗,商隊用僅僅二百棵樹苗,換來我爹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由疆蕪穿過的機會。



    疆蕪的人都太善良了,府衙的捕快哥哥們也是。雖然我之前總是霸道跋扈地與他們打鬧,但我出事之後,他們竟讓我覺得靳華從未出現過。只是總能聽到他們對我說「小姐最近都不愛笑了,笑笑多好看吶。」



    我再不曾在這個小城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我有時候懷疑這真的是場夢,但那塊璞玉,又明晃晃地掛在我的梳妝檯上,提醒我他真的出現過。我胸口的一寸傷疤也提醒我,他真的傷害過我。



    等我身體養得差不多了,爹爹卻被抓起來了。



    以一個我從沒聽過的謀反之罪。



    為了救爹爹,疆蕪有些本事關係的人家,我都厚著臉皮去求了個遍。



    沒人幫我,沒人幫得了我。



    連著幾日求告無門,我正坐在正廳裡走神,張府事領著郭家小廝進來,他說他家少爺有辦法,問我可願一試。



    我當然願意,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哪怕他是整個疆蕪裡我最討厭的郭家的小廝,我也讓他坐下。



    「什麼?讓我們小姐嫁給你們家那個肥頭豬腦的花心大蘿蔔少爺?」阿燦先我一步表達了驚訝。



    「你這丫頭說話真難聽,我們少爺肯娶你們小姐,那也是你們小姐的福氣了,我們少爺可是要去雲京繼承永寧伯位的,你家小姐要是嫁過去,還怕不能保你家大人一條命?」



    我承認這小廝說得有道理,儘管心裡不是滋味,還是恭敬地送走這棵救命稻草,說會考慮幾日。



    阿燦第一個不同意我嫁給那個豬頭郭少爺,可我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怕爹爹會被處死。



    我猶豫再三,還是覺得嫁給郭家少爺是唯一的辦法,正要差人去應下這荒唐的婚事。



    張府事實在不忍心,便告訴我,他有一個遠方兄弟在宮裡當差,幾日前來信說要來疆蕪替東宮太子覓良緣,所有官宦人家的待嫁女子,都可以交畫像給他帶回雲京,若太子中意,便收入東宮伺候左右。



    張府事覺得,與其嫁給那豬頭少爺,倒不如搏一搏,萬一不成再想辦法。



    我不敢搏一搏,賭的是我爹爹的命。而且東宮太子,什麼美豔女子沒見過,怎會瞧上長在邊陲的我?



    我還是差人去應了郭家少爺,但張府事卻偷偷將我的畫像送到他那兄弟手裡,又說盡好話請他幫我。



    自我應了那郭家少爺之後,這個豬頭沒少在我家作威作福,我也一直忍氣吞聲。小到他隨意折斷園子成片裡的月季,揉扯池子裡的嫩荷,糟蹋剛剪成型的海棠,大到蔑視我家祠堂,言語不敬我的父母,再到扔了靳華送給我的那塊璞玉。幾天下來阿燦氣得直哭,我沒哭,就靜靜地坐在廊下,熬著時間等他娶我,唯一的動作便是一整夜都在園子的草叢裡趴著找那塊玉。找玉這事我沒讓阿燦知道,我怕她擔心我,擔心我忘不了靳華。可即便不讓她知道,我也因夜裡受涼染上風寒病了月餘。



    聘禮我不要,只求豬頭少爺能救我爹爹出來。可郭家少爺只是吊著我,遲遲不救我爹爹,也未到我們府上商議婚事。就在他的打諢裡,我們等來了東宮的禮,滿滿幾大車的珍奇,兩箱金銀,還有數不清的蜀錦布匹。張府事的兄弟帶著東宮旨意,要疆蕪縣守楚季昆之女楚幕入東宮侍奉左右。



    聽到這旨意,府裡上下皆歡喜,阿燦更是二話不說,帶著幾個親近的捕快兄弟將剩菜剩飯扔了郭家滿庭。小城裡見那綿延一條街的東宮贈禮,都以為我要去做那東宮太子妃。



    我別無選擇,只得入雲京,用微不足道的我自己,去換爹爹的平安。



    的確,東宮太子侍妾的父親,總要比永寧伯的岳父來得平安些。



    臨走前我塞了金銀進牢房見了爹爹一面,我們隔著圍欄淚眼相望。爹爹得知我們做的一切,連連嘆氣,我便故作笑意對他說:「爹爹莫要嘆氣,把福氣都嘆出去了,幕幕是要進雲京享福去,爹爹莫擔心。」



    爹爹抬手擦去我的眼淚,不停與我說著:「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爹爹等我,等幕幕救你出來。」



    爹爹囑咐我將那一大堆珍奇散給百姓,金銀充給府衙公用,又留了足夠多的給張府事和王阿婆。爹爹說我們身邊就這些人,跟著我們都受苦了,要好好補償才是。



    我都照做了,本想只我一人入雲京便罷,可阿燦以死相逼,說我若不帶她,便一頭吊死在我的樑上,讓我享福也不安生。



    這個傻丫頭,我入雲京,又哪裡是去享福的呢?但我不知道,阿燦是比我還要明白的人,所以要陪我入那深淵。



    我一直想著東宮是個什麼地方,會不會也有疆蕪這樣藍藍的天,會不會也有疆蕪這樣甜甜的美人瓜,又會不會也有疆蕪這樣滿池的荷花。



    路遠,馬車晃晃蕩蕩了近一月才到雲京,將要進城的時候,領事公公便來恭喜我。



    「姑娘有福氣,本是以東宮侍妾接的旨,如今雲京城裡變了樣,聖上半月前頒了退位詔,東宮繼位,姑娘此去便是宮裡的貴人了。」



    我絲毫聽不出什麼福氣,東宮都讓我畏首畏尾,這一道城門進去,我怎麼就成了宮裡的娘娘?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我爹爹獲救翻身洗清冤屈的機會更大了。



    我正要問問公公我爹爹洗清冤屈的機會大不大,他便像早有準備一樣對我說:「姑娘不必為楚大人的事擔心,太子繼位大赦天下,疑罪從無,楚大人此刻應該已經回府修養了。」



    那便好那便好,我淚眼盈盈含笑,攥著的絹子鬆開,緊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了。爹爹安好,我嫁給誰都行,東宮還是皇宮,於我而言,都不過是居所而已。



    入宮之後,我便不爭氣地病了幾個月。自上次心口被靳華刺了一劍之後,我便總是有病有災,換水土也能病這麼久。生病的時候我總是夢到靳華,他抱著我,跟我說對不起,跟我說他沒有辦法,讓我別怨他。



    夢醒之後我又總是想爹爹,想喝爹爹熬的烏梅湯,想王阿婆炸的油糕。



    阿燦對我是有求必應,她說她要去尋尋烏梅熬湯,尋尋糯米麵油糕,解解我的思鄉愁。



    沒幾日我竟收到爹爹託人送來的信,信裡說他一切安好,也不忘囑咐我謹言慎行。我拿著信淚流滿面時,阿燦捧著炸油糕跑進來,興高采烈地說她尋了幾日都沒找到原料,卻在今日遇到德妃小廚房裡的一個廚大娘,她竟會熬烏梅湯與炸油糕,便求她做好給我吃。



    我初來便因生病未去給皇后奉茶,給各宮娘娘請安,實屬不該。但病來得急,皇后娘娘不怪罪,還差人送了些補品給我,讓我養好身體。入雲京至今,我也只認得阿燦和領事公公兩人而已。所以我沒見過皇上,也沒見過皇后娘娘,更沒見過各位娘娘。



    原想著我做了莫名其妙的娘娘還會不適應,後來才知道,我是整個後宮裡背景最小的,所以也只是封了一個小小的應人,比宮女高不了多少,上面還有答應,貴人,妃嬪,貴妃,皇后。



    我倒是心安理得地藉著生病,一心過自己的小日子,在遠離皇上皇后及各宮娘娘的萃羨宮裡,與阿燦安分守己。



    新歲將至,皇宮裡處處熱鬧,我們這處獨門獨院冷清的萃羨宮裡,也有了些來來往往的人,多是送些皇上統一賞給後宮的玩物。我最沒背景,最也沒出息,理應送些邊角給我,但這皇上卻好似一碗水端得平,我收到的也都是頂頂的好東西。



    對這些寶貝,我沒什麼興趣,阿燦也不識貨,就堆在旁邊的屋子裡。皇宮裡沒什麼好處,就是屋子多,我初來便生病,皇后娘娘怕擾了我清淨,也就沒指派人來侍候我,我身邊只有一個阿燦。



    病養得差不多了,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汌兒來邀我,正年除夕時去與皇上皇后還有各宮嬪妃一同聚聚。



    無病在身,我也不好拒絕,可那煩瑣的規矩我還不會,這又成了眼下最讓人犯難的地方。汌兒把桂姑姑領給我,又囑咐桂姑姑三日內必要我學會這些規矩。



    我是個愛笑的,幾次接觸都對汌兒使勁笑,我年紀也小,一句一句汌兒姐姐叫著,她便對我也沒什麼距離,臨走前還與我說:「應人還是個小姑娘模樣,除夕在人前,可要收起笑來,謹言慎行。」



    除了我爹爹,汌兒是與我說「謹言慎行」最多的人,我又笑笑送走她,轉身繼續對著桂姑姑笑。



    不是我諂媚,是她們對我都很好,我心下感激。況且我沒什麼朋友,自是禮貌溫和一點,會好生存些。



    桂姑姑教得認真,我也學得認真。但我在疆蕪野慣了,這些複雜的規矩,我一下子是記不住的,只好在學的時候讓阿燦記在紙上,等桂姑姑每日離開後再自己學一遍。



    阿燦有時寫的速度跟不上,她便畫,所以那簿子上歪七扭八什麼都有,竟成了我們每晚的笑料。



    除夕這晚,像是學堂大考一般,我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準備應對。



    汌兒送來絲政局做好的除夕禮服,暗紅色的禮服甚是細緻周密,連內裡都繡著暗花。後宮裡皇后最大,她的衣服是正紅色,其他都算侍妾,是沒資格用正紅的,一律都是暗紅,偏紅,玫紅。汌兒說挑顏色的時候便覺得偏紅小氣,玫紅老氣,這暗紅最顯我的氣質。



    我笑笑,謝了她這許多的思慮,對她說:「汌兒姐姐多慮了,這後宮眾娘娘可是百花爭豔般,個頂個的好看,我這模樣連姐姐也比不過呢。」



    「應人胡說,我是瞧過所有娘娘貴人的,應人這樣貌,雖不是傾國傾城,但也是難尋的好看,甚至比其他貴人多了些青澀,這宮裡最缺青澀。」



    阿燦也在一旁說:「小姐確實比從前更好看了,大概是歷了變故,清瘦許多。」



    難得聽她誇我,我便當真了,任由汌兒在我臉上左塗右抹地折騰。



    折騰一番,卻像沒上過妝一般,我看不出什麼差別,她卻說這樣才是百裡挑一,素淨才是絕色。



    我本就對這些不甚強求,也不在意,只是對今天將要見到的人有些好奇,也有些慌張。



    我不愛欠人情,該對皇上說聲謝謝吧?畢竟他救出了爹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長得好看不好看?還有皇后娘娘,是不是我對她笑笑,她也能笑著回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