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我家紈絝

    我嫁給了我不喜歡的公子。成婚當晚,我才知道公子喜歡的是別人。



    這可太開心了,我終於不用有心理負擔了,要知道我喜歡的人,是公子的親叔叔啊喂!



    我一邊剝喜床上「早生貴子」圖案裡的花生,一邊問公子:「說說,你喜歡誰,我幫你追!」



    公子嘆口氣,「追不到的。」



    「能不能有點信心啊!」



    「不能。」



    「到底是誰嘛。」



    「是……我的小嬸嬸。」



    我擦。我喜歡他的小叔叔,公子喜歡他的小嬸嬸,我們的喜好,竟驚人的一致。



    「……看來,我們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那就……讓咱倆一起,把他們拆散吧!」



    1



    公子姓徐,單名一個字昂,人長得氣宇軒昂,在京城裡也是數得著的小惡霸一條。



    他早年喪父喪母,無親無故地長大,一向是恣意灑脫,率性而為。誰知長到一十八歲,過繼到別人家的小叔叔容潛回家了。小叔叔見他這般荒唐,心憂如焚,乾脆住進了徐家,每日對他嚴加管束。



    小叔叔其實年紀也不大,剛二十出頭,可是端的是莊重少言,內斂沉靜。



    小嬸嬸則是嬌滴滴的,那唇畔的一抹微笑簡直可以春風化雨。



    小叔叔訓公子的時候,小嬸嬸一般也在一旁。小叔叔訓責一句,小嬸嬸安慰一句。



    直把這個玩世不恭的小惡霸,說成了繞指柔。



    所以,當小叔叔要求徐昂娶陳家的女兒霜霜的時候,他連個「不」字都不敢放。



    2



    至於我,陳霜霜,京城首富的女兒,名聲也很響亮。



    我爹做了大半輩子生意,攢了數不清的財富,娶了十幾二十個姨娘,卻除了我,一個旁的兒女都沒有。



    姨娘們為了爭我爹的寵,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在我這裡刷好感。這個邏輯也很好理解,我爹不常著家,一回家,第一件事肯定是先來看我。



    哪個姨娘能把我留在她的小院子裡玩耍,我爹晚上就住在哪。



    就這麼著,我的一個爹和二十個姨娘都寵我,等我到了十五歲及笄的時候,我爹千挑萬選,也選不出一個他認為合適的結婚對象。



    直到,公子的小叔叔容潛帶著個精美的紫檀盒子來我家。



    他穿一身纖塵不染的青色長袍,整個人像青竹般挺拔、清雅。他路過我的時候,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溫柔得好似能消融冰雪一樣。



    也不知他悄悄跟我爹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盒子裡裝的什麼寶物,我爹連問都沒問我的意見,當即就把我許配給了徐家。



    把小叔叔送走了,我爹發了好久的呆,才想起來找到我,問:「霜霜,你願意的吧?」



    我還沉浸在那個人的美色之中無法自拔,「願意啊,他好好看啊,我喜歡他。爹,什麼時候成親吶?」



    我爹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可你要嫁的人,又不是他。」



    「為何不能是他?」



    「這……容潛他,早已成婚了。」



    「那他想讓我嫁給誰?」



    「他的侄兒,你想必也認識的,叫徐昂。」



    徐昂?



    這,我能不認識嗎?!作為京城榜上有名的紈絝之二,我和徐昂可謂是雖未謀面,但神交已久。



    說起來,我倆共同捧過鳳鳴班的戲子,賞過春風樓裡的花魁。連迎客來的廚子,我們都是輪著請到家裡來開宴,品味還是很一致的。



    「……也行吧,嫁不了他,那就嫁到他家。」



    3



    新婚的第二天,照例要給長輩敬茶。



    我四更天就爬起來了,就是為了給自己化一個美美的妝,給小叔叔留下個好印象。



    黎明的微光中,徐昂躺在簡陋的地鋪上,睡得跟小豬仔一樣香。



    塗塗又改改,用光了一盒子粉和半盒子胭脂,又掰斷了兩根炭筆,我終於化好妝,我一腳把徐昂踹醒,「快起來,我們一起去看小叔叔。」



    徐昂迷瞪著眼睛,好容易爬起來,看見我,嚇了一大跳,「娘子,你把自己化成這樣,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是怎樣?」



    「實在是太時尚了。」徐昂不安地看著我手裡的髮簪,「太尖了,娘子你拿遠一點好嗎?」



    我親親熱熱地挽起徐昂往外走,邊走邊拿著把小鏡子觀察我的妝,「哎,我說,等一下見了小嬸嬸,她會送我什麼見面禮?」



    徐昂想了想,「這我可不知道。娘子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收起小鏡子,神神秘秘地衝他一笑,「當然,是想回禮給她呀!」



    4



    小嬸嬸確實長得漂亮,怪不得能嫁給小叔叔,又能收穫徐昂的傾慕。



    她整個人五官已經很精緻了,可是她笑盈盈的神態,更是溫婉可親,讓人覺得像春風一樣暖,



    與丰神俊朗的小叔叔站在一起,端的是一對璧人。



    敬茶的儀式進行得很快,畢竟徐家的主子其實就我們四個人,想複雜也複雜不起來。



    我收到了小嬸嬸送的一對手釧,黃金打製的,非常華貴。我笑嘻嘻地接過來,順手就戴上了,然後在小嬸嬸的微笑中,向我的婢女們一揮手。



    「這是四季的衣裳和衣料,都是很襯小叔叔小嬸嬸的顏色哦。」



    「這是一些川貝還有其他藥材,聽說小叔叔嗓子不好,要吃些潤嗓的藥材。」



    「這是京內幾位書法家的書法,聽說小叔叔喜歡,我就都買下來啦。」



    「還有十二把琴,聽說小叔叔善於彈琴……」



    「這是小叔叔最愛喝的茶葉……」



    「……霜霜,這禮物也太多了吧。」小嬸嬸的笑容都掛不住了,「太……隆重了。」



    不多啊,不多好嗎,喜歡一個人,就是要給他送很多很多東西啊。



    我看了看小叔叔,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只是端起我敬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氤氳著幾縷若有似無的熱氣,染得他的臉頰一時浮起一抹微紅。



    真好看啊。



    不愧是我陳霜霜看上的男人!



    5



    我在徐家的日子,每天都過得蠻開心。



    小叔叔白天常不在家。這時候,我就死皮賴臉地守在小嬸嬸身邊,有時連徐昂也會過來。不過他沒我臉皮這麼厚,一般過來待一會兒,陪小嬸嬸略說幾句話就走了。



    插花、烹茶、作畫,小嬸嬸簡直什麼都會。我在她這兒打發時間再好不過。



    到了傍晚,那就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小叔叔要回家啦。



    他每每都是在院門口先停一停,將身上的大氅除下,給因為冬日寒風而僵硬的雙手烤一會兒火,才會進屋。



    這時候,小嬸嬸就會迎上去,握著他的手,把他引到房間裡坐下。



    甜……甜到齁。



    小叔叔開始不搭理我,後來我總去,他也會跟我說幾句話。



    「霜霜,我讓徐昂背的書,可背下來了?」



    「他的文章寫了幾篇?」



    雖然話題永遠是繞著徐昂打轉,可是男神跟我說話了耶,不管說什麼,我都很開心呢。



    從小叔叔回家到擺上晚飯這一刻鐘時間,我都可以悄咪咪地欣賞他的美貌。



    不過,晚飯擺出來之前,我就會告退了。



    吃晚餐這種溫馨的事情,當然要留給心愛的人一起啊。



    ——再說,我要是還賴在小叔叔這邊,徐昂一個人吃飯多孤單吶。



    作為愛而不得的難兄難弟,我們還是很有友誼的。



    再再說,徐昂吃東西的口味,那是跟我出奇的一致!



    我們倆爭西瓜的紅心,爭烤串的第一口,爭羊尾巴上的油,爭菜心裡最嫩的那一段,爭鹹蛋黃裡的蛋黃,爭魚鰓上最嫩的那一塊肉。



    打不過我的時候,徐昂就說:「我小叔叔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你看看你!」



    我打不過他的時候,我就說:「你小嬸嬸喜歡有擔當的男人,你看看你!」



    冬去春來,我們倆都胖了一小圈。



    小嬸嬸卻瘦了。



    她感染了風寒,進而一病不起。



    小叔叔給她請了好多大夫,她仍舊毫無起色,沒過幾天,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看著好可憐。



    6



    小嬸嬸的病牽動著所有人的心。



    尤其是徐昂,每天茶飯不思,一天恨不得往小嬸嬸的房間跑三十次,看她吃藥了沒有,難受了沒有,睡著了沒有。



    連我爹爹都聽說了,花數百金蒐羅了各種名貴的補品,親自送到徐家來。



    按照禮數,負責接待他的人應當是小叔叔和徐昂。可是小叔叔把徐昂趕走,單獨和我爹在書房裡密談,整整一個下午,連著半個晚上,兩個人連茶水也不叫。



    我和徐昂都好奇得緊。雖然早知道我爹爹和小叔叔是舊識,可是談什麼事情能這樣神秘啊?



    「我們要不要偷偷去聽?」



    「這樣不好吧娘子——那我們穿上夜行衣吧!」



    我倆真個換了衣裝,偷偷摸摸地到了書房,從窗戶縫往裡看。



    我爹坐在太師椅上,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



    至於小叔叔,漠然立在多寶格前,靜靜地看著架子上的那盆蘭花。



    「……徐昂知道嗎?」



    「他和霜霜兩個都還小,我不會把他們牽涉進來的。」



    「容潛,你若是想好了,我必當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事萬分兇險,我不能讓霜霜有任何閃失。」



    小叔叔緊蹙的眉頭只是短短舒展了一瞬,便又皺起來了。



    「您放心,我勢必會想辦法護她周全——」



    我爹卻用鼻子冷哼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太師椅的扶手。



    「出來吧!」



    我爹果然是我爹,一下子就能看穿我的詭計。我訕訕地拉著徐昂走進書房,我爹卻沒多批評我,只是把我拉過去,捏了捏我的臉蛋。



    「幾日不見,我寶貝閨女可真是圓了不少——在徐家過得可舒心?」



    那架勢,大有我說不舒心,立刻就將我接回陳家的意思。



    我連忙點頭,「舒心,舒心得很。」



    「女婿待你可好啊?」



    我飛快地瞟了一眼徐昂,但見他半低著頭,似乎也有點畏懼這個岳父似的,趕緊也點頭,「好,特別好。」



    說完,我才感覺到後背似乎有道灼熱異常的視線,我詫異地扭頭去看,卻見容潛臉上悵然若失的神色一閃即逝。



    ——奇怪,我說徐昂對我好,他失落什麼。



    「爹,天晚了,你不如今天就住下吧。」



    我爹一邊搖頭,一邊站了起來,「家裡還有事情,我要回去處理。容潛,徐昂,我陳某人的女兒……」



    他掃過容潛的視線乍然犀利了許多,「就託你多多照料了。」



    7



    我爹很快就離開了,容潛雖然招待了他大半日,可也絲毫不見疲倦,又留下徐昂跟他談話了。



    一時之間,我無聊得很,乾脆帶著我爹送來的補品去看小嬸嬸。我一樣一樣地給她講解這些是什麼,又有什麼功效。小嬸嬸依在靠枕上,帶著溫柔的笑意聽我講。



    最後一樣物品是個花鳥紋剔犀盒,打開,裡面卻不是補藥,而是幾個做工精巧的糖人。



    這是不值錢的哄小孩子的玩意兒,必然是我爹拿來給我的。我頓時臉紅了,「啊,這個肯定是我爹帶來給我吃的,他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呢。」



    小嬸嬸卻「咦」了一聲,慢慢接了過來,一隻一隻拿起來端詳,突然輕輕笑道:「這個,就是小孩子玩的嗎?」



    「是啊,我小時候最喜歡了,我爹常常買給我。」



    小嬸嬸的笑容凝滯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霜霜是個幸福的孩子啊,爹爹這樣疼你。」



    可是小嬸嬸也很幸福啊,容潛很關照你啊,徐昂也很喜歡你啊——我在心裡反駁著,嘴上卻笑道:「小嬸嬸喜歡的話,我分你一半!」



    小嬸嬸真的在那盒子糖人裡面挑了一隻壽桃。她一邊珍而重之地收起來,一邊衝我笑,「謝謝霜霜。」



    怎麼能只收一隻呢!我從盒子裡順手拿了一隻鳳凰遞給她,「小嬸嬸,這隻最大的鳳凰送你吧。鳳凰代表祥瑞,又代表出身高貴,和小嬸嬸很配的啊。」



    我話音未落,小嬸嬸已是面色慘白。



    「小嬸嬸,你又不舒服了嗎?」



    可是小嬸嬸沒有答話。她長長地嘆息一聲,捂住胸口,繼而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8



    我並不知道小嬸嬸為什麼病情突然加劇,只知道容潛連夜帶了大夫進府給小嬸嬸看診。



    直鬧到破曉,三五個大夫接連看過,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私底下問徐昂:「是不是小叔叔請的大夫不夠好?」



    徐昂沉思了一會兒,轉身就出府了。



    到了晚間,他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娘子,我打聽了,附近的冀州城有位神醫,我想請他來看小嬸嬸。只是他名聲大、脾氣差,非要病人家屬去請,僕役們是一概不理的。」



    冀州城離這裡有二百里,絕對算不上「附近」。可是我很贊同地說:「那咱們一起去請。現在就出發。」



    既然醫生不好請,那便不應當提前告訴病人,否則請不來,該多失望啊。



    趁著夜色,我和徐昂悄悄牽著馬就溜出了家門,一路朝著冀州跑。我騎術並不是很好,徐昂嫌我慢,又怕我摔跤,乾脆叫我棄了我的馬,我們兩人共騎一匹。



    到了日頭升起來的時候,我倆渾身都是露水,幾乎溼透了——但總算到了冀州城。



    我倆連早飯都趕不及吃一口,就去找大夫。誰知這大夫正守著個產婦生孩子,我倆一直等到半下午,才見到大夫。我還想以財帛動人心呢,徐昂已經簡單粗暴地架著大夫往馬車裡塞,「多有得罪,等您看完我小嬸嬸,我給您負荊請罪。」



    馬車是我們倆在冀州城現租的,破破舊舊,又窄窄小小。我們三人急匆匆往回趕,總算在城門下鑰之前,趕回了徐家。



    徐家大門口等著我們的,是小叔叔。



    我第一次看到內斂沉穩的小叔叔這樣生氣,他橫眉立目,臉色鐵青,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你們倆膽子不小啊,竟敢一天一夜都不著家!」



    徐昂低低嘆了口氣,垂頭搭腦地跪下來了,「是侄兒的錯,請您懲罰。」



    「別跪我,去跪祠堂!徐昂,你越發無法無天,自己胡鬧就罷了,竟還帶著霜霜——」



    我趕緊從徐昂身後撲過來,拼命解釋,「小叔叔,不怪徐昂,是我自己要跟去……」



    我的話音在夜風中打個圈兒就散沒影兒了,因為我看到,小叔叔漆黑幽深的眼眸裡,滿滿都是憂懼。



    是……在擔心我和徐昂嗎。



    我嚥下了沒說出口的話,乖乖地挨著徐昂跪了下去,「小叔叔,我,我跟徐昂一起受罰。」



    9



    徐家的祠堂大得嚇人,哪怕正廳點了數盞燈,祠堂深處仍是黑洞洞的,好似怪物張著血盆大口。



    我繞著徐昂打轉,一步都不肯離他太遠。



    徐昂滿不在乎地把四五個蒲團拼起來,成了一張簡陋的床鋪。他愜意地往下一躺,「舒服!」



    我推他,「給我讓個地方啊。」



    徐昂歪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嫌我煩,可他人倒是很快就坐起來,把位置讓給我。



    「看在你是第一回來的份上,讓給你。」



    我不由好奇,「怎麼,你常來常往呀?」



    徐昂被我逗得笑了笑,無端端地,這笑容有些溫潤清雋,竟使得他有兩三分神似小叔叔。



    「從前不來的,都是容潛回來以後——三天兩頭地管束我,嫌我沒出息,叫我跪爹孃……」



    「那,那他是你小叔叔,管束你,也是應當的嘛。」



    徐昂卻不答我,只是冷哼了一聲,半晌才恨恨道:「管我?小爺我還沒管他呢——」



    我見他神色不虞,完全不像是往常那個追風逐月的輕快少年了,似乎心裡頭有事情。正想安慰他呢,這傢伙眉頭一挑,又是一副笑臉,「娘子,你餓不餓,我在房梁那裡,藏了罈子好酒,就等著下一回受罰的時候……嘿嘿嘿。」



    果然被他尋出來巴掌大小的一罈酒。



    我只喝了兩口,就覺得周身發燙,酒勁上湧,睏倦不已。我一邊躺下打哈欠,一邊問他:「徐昂你說,我們請來的大夫能醫好小嬸嬸嗎?」



    提起小嬸嬸,徐昂臉上自在的笑容很是收了一收。半晌,他才低聲發誓道:「若是這個不行,我就去再找,找到能醫好的大夫為止。」



    我剛想誇他有俠義之氣,鼻子裡突然癢癢的,我捂著臉,連打了七八個噴嚏,眼淚都流出來了,真是狼狽之極。



    還好還好,小叔叔不在,看不見我這丟人的樣子。



    徐昂卻看見了,他眉頭緊鎖著,彷彿很擔心。



    「娘子,你是不是著涼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件猶帶著他體溫的外衣就披到我身上了。



    「娘子,你不應該跟我出門的,你再病了,我怎麼辦吶。」



    我想說本姑娘身體好得很,從來不生病,可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我這時才感覺自己冷一陣、熱一陣,腦袋昏昏沉沉,大概是真快病了。



    徐昂湊近了些,把我攬住,硬邦邦地說:「看在你也是好心想給小嬸嬸找大夫的份上,小爺給你暖暖。」



    這傢伙真是個小火爐,暖融融的,好舒服。我再也支撐不住,慢慢合上了眼睛。



    10



    我大概是睡迷糊了,又好像很清醒地聽見徐昂憤怒的聲音,他好像在跟誰吵架一樣,嗓門越來越大。



    「我沒說謊,我沒耍花樣,她真病了。」



    「我會拿我娘子的身體開玩笑嗎?快開門放我出去!」



    不多時,一雙微涼的手覆在我額頭上,這是小叔叔在低嘆,「這樣燙……」



    小叔叔攔腰把我抱起來,疾步走出祠堂,還不忘對徐昂道:「我帶她出去,你繼續跪著!」



    徐昂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就用我請回來的那個大夫給她診脈就行……哎,哎,容潛,容潛!小嬸嬸的病如何了……?」



    真沒良心吶徐昂!你娘子都發燒了,你還念著你小嬸嬸……不過我也不怎樣有良心,現在這樣被小叔叔抱著回房,我強忍著不笑出聲來,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一樣。



    再後來,我可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被灌了幾口苦澀的湯藥,我不想喝,可渾身痠軟,根本動彈不得。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半睜開眼,天色還是黑的,屋子裡點了兩盞小燈。



    燈火昏黃,我的床前坐著個人,半靠在床柱上,沉沉地睡著。



    是小叔叔。



    我大概還是在做夢吧,他為什麼會在我旁邊呢?



    我的動靜驚醒了他,他對我柔柔一笑,「難受嗎,霜霜?」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夢見小叔叔,哪怕腦袋昏沉沉像塞了團沾溼了的棉花,我也趕緊掙扎著搖頭。



    「不,不難受,小叔叔能來看我,我就怎麼樣都不難受。」



    夢裡的容潛,眸子裡的光彩明亮柔和,幾乎都不像是他了。



    「傻丫頭,你不是天天都能看到我嗎?」



    我傻乎乎地搖頭否認,「不是啊,平日裡小叔叔看我的時候,眼睛裡似乎都在看別人,只有今天夜裡,你看的人,才……才是我。」



    「為什麼,我嫁的人……不是你呢?你去提親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特別喜歡。」



    容潛的眼眸裡彷彿藏著萬千的星辰,可是那些星辰一點一點黯淡下來,到最後,幾乎只有黑不見底的幽暗了。



    過了很久,他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霜霜,這種話你不可以對我說。」



    我又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得呻吟一聲,喃喃罵道:「我知道啊,我清醒的時候,一個字都不會跟你說的……現在我在夢裡,我才敢跟你說——容潛容潛,為什麼我嫁的人……不是你呢。」



    這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到我感覺容潛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換掉了我額頭上的布巾,這才幽幽道:「原來霜霜是在做夢啊。」



    「也好,是做夢也好……傻孩子,真是個傻孩子啊。」



    11



    一覺醒來,我的燒就退了,整個人精神得恨不得上躥下跳。



    小叔叔親自帶了大夫過來再給我診脈,確信我病癒,他才準我起床。



    我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嬸嬸。畢竟醫生好不容易請來了,她一定要好起來呀。



    小叔叔跟在我後邊,大概看出我去的方向不是祠堂,不由問我:「霜霜,你不去看徐昂?他可還關在祠堂裡呢。」



    自從放肆地在夢裡告白,我再見到小叔叔,總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害羞——雖然他依舊是一丁點都不知道,我是喜歡他的。



    「徐昂又不是病人,我當然是看完小嬸嬸再去看他呀。」



    容潛沒有答話,只是從侍女的手裡拿過一件披風,披在我身上。



    「多穿些吧。」



    他淡淡說完,徑自往前走,也不等我。



    我急匆匆地裹著披風追上他。



    「小嬸嬸喜歡鮮花,我應該給她買些,不然滿屋子藥味,人才好不了呢……我這幾天悶在屋子裡呀,無聊極了,也沒人來看我——」



    容潛的腳步突然一停,我沒反應過來,一下子撞上了他的背。



    鼻子一陣痠痛,我慘叫一聲,捂著鼻子,淚汪汪地瞪著他。手裡一陣溼熱,我,我竟然被撞流鼻血了……



    容潛大概也沒想到我這般毛手毛腳,想安撫我吧,大概又囿於平日慣常的長輩莊嚴做派,一時改不過來,想批評我吧,可能又覺得他也有錯,不該突然停住,堵住我的路。



    所以他猶豫了一下,才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按在了我的臉上。



    這帕子布料都毛躁了,看起來年代久遠。針腳還極粗糙,像是個小孩子繡的。莫名地,我覺得眼熟,想拿下來看,容潛卻一聲低喝。



    「不許動,捂好了才不會流血。」



    待帕子捂好,他又恢復了一貫對我的疏遠,收回了手。



    12



    我們倆沉默著繼續走。



    眼前就是小嬸嬸的臥房了,這裡多日熬藥,早就充滿了藥香。可此刻,哪怕我用手帕捂著鼻子,也能從清苦的藥味中,分辨出一絲百合花香。



    小叔叔先我一步挑起簾子想進門,可他高舉的手很快就放下了。他緊緊抿唇,推著我的肩膀就往外走。



    我不明所以,不由問他:「怎麼,不能進啊……」



    此時,臥室裡傳來小嬸嬸溫柔的聲音。



    「伯望,我已好多了,你實在不必為了我從祠堂跑出來,還帶著花來看我……」



    伯望,是徐昂的字。小嬸嬸稱呼他,永遠都是喊他的字——徐昂這是從祠堂裡溜出來看小嬸嬸的嗎?



    不知為何,我的手一鬆,染著血的帕子像秋葉一樣飄落,然後平平展展地,鋪在了地面上。



    這時我才看出來,這髒兮兮的帕子上面繡著條小金魚,醜醜的。



    染了血,小金魚變成了小紅魚。



    只怕這帕子是洗不出來了……



    容潛正俯身去撿。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心裡一沉。塵封已久的記憶模糊到難以辨認,但我還是想起來了一個人。



    徐潛。



    那是一個眉目深邃的清秀少年。



    「你叫徐潛?潛字是什麼意思?宛娘還沒教我……」



    「就是……小魚游到了水底的意思……」



    「那我,送你一條小魚吧!」



    我茫然道:「小叔叔,這個帕子是誰給你的?」



    是我嗎?是我送給那個叫徐潛的少年的嗎?容潛是過繼到別人家的,所以姓容,可他的本姓,應當是徐吧?



    小叔叔,會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人嗎?



    他沒有答我。只是低斂著眉目,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極其消沉、極其痛苦的情緒裡。



    彷彿這種情緒,下一瞬就會將他擊垮一樣。



    此時,臥房裡傳來小嬸嬸柔美的聲音,「外面是霜霜吧?快進來。」



    我清脆地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就想進門,餘光瞟見容潛,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張帕子。



    腳步如此匆忙,讓我都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逃避我的這個問題。



    那就只好……改日再詢問他吧。



    13



    小嬸嬸氣色略好了一兩分,但整個人仍然是病懨懨的,看著像日漸凋零的花朵,真是可憐。



    說起來她也就比我大四五歲,可整個人不只像個溫柔心細的大姐姐,甚至很像是個慈祥的母親。



    我三步並作兩步就滾到她懷裡了,「小嬸嬸,我可想死你了,你這幾天好些了嗎?我和徐昂——」我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自家相公,他正揹著手站在窗前發呆呢,「請來的大夫,怎麼樣啊?」



    小嬸嬸被我的魯莽逗笑了,她挪了挪身子,讓我脫鞋上床,和她一個被窩待著。



    「還說大夫呢,你和伯望突然失蹤,把我和成淵真嚇壞了。城裡城外找了半日,只找到了你的一匹馬,人卻還是不見,當時成淵便氣急了,書房裡的東西摔了一地——」



    成淵,是小叔叔的字。



    原來我與徐昂偷偷溜走,容潛他這麼擔憂啊。



    小嬸嬸撫了撫我的額髮,笑了一下,「好在有驚無險,以後可不許這般莽撞,知道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小叔叔都罰過我倆了。那,那個大夫好不好?他給我開的藥,我兩天就病好了,可見還是有些本領的……若是他還不好,我和徐昂再去找其他更好的。」



    「霜霜是個好孩子,可是找大夫這一說,再不許提了,知道嗎?」



    我有些不解,「生病了不看大夫,怎麼能好呢?」



    小嬸嬸的笑容漸漸有些凝固了,她幽幽一嘆,道:「沒用的,我……我這是心病。」



    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可是小嬸嬸的心病是什麼?我還想追問,可是徐昂突然轉過身來,扯著我的衣領,就把我從小嬸嬸的被窩裡薅出來。



    「娘子,我們走吧,讓小嬸嬸多休息。」



    你自己早跑過來和小嬸嬸說了半日話,我跟她多說兩句你就要趕我走!



    我齜牙咧嘴地瞪徐昂,決定晚上不管吃什麼,我都要搶走徐昂最喜歡的那一口。



    14



    可是徐昂好似轉性了,他從八仙樓叫來的外賣,全是我喜歡的菜色。他一筷子都沒動,看著我吃,發著呆。



    我看他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有點著急,拿手裡的湯勺輕輕敲了他腦門一下,「你也被關了好幾天祠堂了,不饞不餓嗎?」



    徐昂回過神來,他揉了揉腦門,嘟囔了一句,「大大咧咧地,哪有個女孩子樣,你看看小嬸嬸——」



    我吞下嘴裡的蟹殼黃燒餅,怒道:「又嫌棄我!徐昂,你有你家小叔叔半點好嗎?活該小嬸嬸不喜歡你呢。」



    徐昂好像是真生氣了,他緊緊捏著拳頭,額頭上青筋畢露,好像要發火。我見勢不好,趕緊順毛擼,「那個,徐昂,你也別不高興,來日方長,小嬸嬸會感受到你的好的。我們徐徐圖之,徐徐圖之啊!」



    徐昂好似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椅子上,半晌才道:「她的心病,就是容潛吧?」



    我疑惑地湊過去,「是小叔叔?可,可他倆郎才女貌,比我見過的所有夫妻都般配,這有什麼可心病的呢?」



    雖然我和徐昂總是盼著小叔叔和小嬸嬸鬧掰,然後我們好上位,但這只是說說而已啊!至少在我這邊,也只敢在夢裡跟小叔叔表個白,?死了,我還不如徐昂逃出祠堂、給小嬸嬸送花有勇氣呢。



    徐昂眉頭一皺,又不高興了,「大概也只有你這個傻丫頭看不出來,他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



    「什麼不是?不是什麼?」



    「就是,就是……唉!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就是個傻丫頭。」



    徐昂甩下這一句,也大步流星地出房門了。



    我才不是傻丫頭呢!我咬著蛋奶酥,決定親自去問小嬸嬸,她的心病,到底是什麼。



    15



    小嬸嬸的臥房裡一片寂靜。眼尖的我,分明看見小叔叔的袍角在門口一閃。



    如果小叔叔也在的話,那似乎就不好當面去追問小嬸嬸的心病是什麼了……我轉個身想離開。但是一時之間,想不到要往哪裡去。徐昂早跑沒影兒了,我現在回房,也怪無聊的。



    就在此時,我聽到小叔叔沉穩的聲音,「請您放心,也不必勉強自己,我會寫信回去,替您回絕。」



    這話真古怪。



    我好奇極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腳步已經挪到了臥房的窗戶旁邊。



    透過絲絹糊著的小窗,我隱約看到……小嬸嬸端坐在床邊。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會客的衣衫,但還沒有上妝。



    至於小叔叔……他筆直地跪在她面前,半低著頭,神態恭順異常。



    我發誓,我此前只是覺得小嬸嬸溫柔可親,但是我從未想過她如此威嚴有加、御夫有術啊!真的,讓小叔叔跪著給她認錯,我酸了,真的!



    小叔叔還在說:「您一日嫁與容潛,容潛便會誓死保您平安。這個誓言,容潛從未後悔。」



    小嬸嬸卻慢慢站起來,她的嗓音好像冬日小溪裡的碎冰一樣,說不上尖銳,卻冰冷刺骨。



    「你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誓死,現在你有了伯望,有了霜霜,你還敢說『誓死』二字嗎?他們二人倘或真的死了,你,當真不悔嗎?」



    小叔叔的脊背顫了一下,他頓了頓,咬牙道:「可我……斷然不能眼睜睜看著您……再去受辱。」



    「不必再說。你快備馬,送我去吧。」



    她款步上前,似乎真是鐵了心要出門。



    容潛一手撐地,站起來攔她,「您聽我說,今時不同往日,我為徐家娶到霜霜,霜霜的嫁妝裡足足有陳家的三成財富,我們現在,不見得沒有反抗的實力……我已有了妥善的計謀,您只需要再堅持一下……」



    我應該避開的,這種時候被發覺聽了牆角,真的是太糟糕了。



    可是我的腳好似木雕泥塑一樣,一動也動不了。



    我早就知道,我喜歡容潛本來就是一廂情願。我不期盼他回應,甚至永遠不會把「喜歡」兩個字說出口。



    我能默默守在他身邊,偶爾看到他,我就很滿足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被他利用。



    我更加想不到,容潛為了徐昂求娶我,其實他看中的,根本就是我陳家的家財。



    絕不是我。



    我對著奪門而出的小嬸嬸微微一笑。



    我猜那個笑容,一定比鬼哭還難看吧。



    16



    小嬸嬸身後的容潛也愣住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們兩人,更準確地說,是定定地看著容潛——我此前從來不敢這樣直視他的眼睛,總是偷偷瞄一眼就轉移了視線。我怕我會臉紅,叫他看出端倪,我怕我會忍不住笑起來,這樣太不端莊。



    可是這一次,我突然發現我可以做到了。



    窺破了殘酷的真相之後,我彷彿憑添了勇氣。小叔叔原本也是不喜歡我的,現在我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他此前不喜歡我,以後也不會喜歡我——那麼,我還留在徐家做什麼呢?



    小嬸嬸在解釋,「霜霜你不要多心,方才是我們在拌嘴,話趕話,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回應,反而問她:「小嬸嬸你要去哪裡?還有,為什麼小叔叔說,你要去受辱?」



    容潛上前一步,低聲道:「霜霜,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秘密,你不要問,也不要告訴徐昂。這……算是小叔叔在拜託你。」



    拜託我嗎?說得好卑微,好誠懇。一向氣度卓然宛如謫仙的小叔叔,竟也有拜託人的一日。



    我低頭看著他的袍角,是青色的,一如他那日去我家提親時的裝束。倘若我知道他只是為了錢財求我,我還會開開心心地嫁到徐家嗎?



    「好,我不問這個。那你說,我手握陳家三成的財富,就可以不用讓小嬸嬸受辱,是真的嗎?」



    我看不見容潛的臉,可是我聽得出來,他的話音裡非常愧疚,「是。」



    「那我,把這三成的財富都給你。」



    我抬起頭,努力不讓淚珠掉下來,「我爹說,他的錢花一百輩子也花不完。少了三十輩子,對我和我爹來說不算什麼,可如果能讓小嬸嬸平安,能讓你和徐昂開心,那就都給你。」



    「既然娶我只是為了錢,我又已經把錢給了你,小叔叔,你讓徐昂跟我和離吧。」



    「我在這裡,看到你們,我就會傷心難過……」



    容潛清雋的臉上,先是震驚,繼而憤怒,最後是滿滿的無奈。



    「霜霜,不要任性……」



    我不理會他,扭頭就往外走。



    院子門口站著個白衣的年輕公子,劍眉星目,神采飛揚,不是徐昂又是誰呢。



    徐昂看著我,氣鼓鼓地說:「陳霜霜,跟我和離?你休想!」



    17



    徐昂說不離,就先不離吧,反正,假如剛成婚半年就離婚歸家,我爹肯定嘴上不說什麼,心裡不知道得多難過呢,畢竟這夫婿是他給我挑的。



    而且……徐昂這傢伙,雖然不喜歡我吧,但是還蠻講朋友義氣的。



    他知道我不願意看見小叔叔和小嬸嬸,又知道我怕無聊,於是每天留在房裡,陪我吃喝玩樂。



    「徐昂,我是不是太壞了。」



    在贏了他十二把雙陸、十七次投壺,還有一百二十兩銀子之後,我卻還是悶悶不樂。



    「為什麼?」



    徐昂偷偷瞄了我一眼,修長的手指慢慢收攏,把棋子收起。



    「你小叔叔這樣為小嬸嬸殫精竭慮,事事周詳,想必是很看重她的,我不應該不自量力,還攛掇著你一塊,想把他們拆開。」



    「所以,娘子是不打算喜歡小叔叔了嗎?」



    「我……我……」我感覺臉皮一陣發脹,「人家把你當朋友說真心話,你還笑話我!」



    「我才不敢笑話你呢——」徐昂半低著頭,眸子裡光華流轉,唇邊的笑意慢慢浮現,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娘子,我們去花園玩吧,我在池塘裡新養了不少金魚,都是你素日喜歡的品種。」



    可是花園裡散心的人,不止我和徐昂兩個。



    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對身穿碧色衣衫的人,正繞著池塘邊散步。



    小嬸嬸久病初愈,身子還孱弱,她慢悠悠地走著,小叔叔則落後半步,一眼不錯地盯著她的腳步,雙手微微張開虛扶,顯然是很用心,怕她有什麼閃失。



    我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突然覺得有些乏味。



    「小嬸嬸這樣端莊賢淑的女子,才是他喜歡的吧。像我這樣子咋咋呼呼的黃毛丫頭,又怎麼能入得了他的眼。」



    徐昂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聲道:「娘子,你有你的好……是誰也比不上的那種好。」



    是嗎?可是哪怕我再怎麼好,容潛也看不到啊。



    我踢著路上的鵝卵石,感覺腳尖一陣一陣痠軟的痛,可是這種感覺,又怎麼比得上心裡的那種噬心刻骨的委屈呢。



    18



    我嫌徐家住著煩,乾脆就回了孃家,徐昂是任我打任我罵,也非要護送我一起回。



    到了陳府,我爹當然要挽留他一起吃個飯,住一晚啊,畢竟是唯一的女婿嘛。徐昂從善如流,陪著我一住就是半個月,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



    「這是我娘子的家,也就是我家,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除了吃吃喝喝,他倒是也陪著我爹幹了不少正經事,比如迎接某個官員啊,探查哪個鋪子啊,而且竟沒怎麼拖後腿。



    不只我爹對他很滿意,我的二十個姨娘也很喜歡他——因為徐昂的嘴巴簡直是,太甜了!



    我爹雖然是萬花叢中過,但他其實不怎麼解風情,對於女人家那些彎彎繞的小心思,那是避之唯恐不及,不然也不會由我的喜好,來留宿姨娘們的院子。



    徐昂是我爹標準的對立面,油嘴滑舌,嬉皮笑臉,一會兒跟姨娘們打馬吊,一會兒幫她們調製胭脂水粉,一會兒給她們參謀首飾頭面,忙得不亦樂乎。



    「霜霜啊,你這個夫婿真的是太好了,長得好,脾氣好,本事也大……」



    三姨娘、九姨娘拉著十六姨娘,當著我的面誇徐昂。



    我的夫婿他一身嶄新的青藍色長袍,看針腳,肯定是二姨娘給他做的。



    「是爹和姨娘們把霜霜養得更好吧,又開朗,又熱情,又善良……」



    爹和姨娘們紛紛被徐昂收服,我感覺我在陳家要失寵了!!!



    這個趨勢太危險,在我徹底失寵之前,我趕緊帶著他往江南逃。



    「煙花三月下揚州嘛,去散散心,看看風景,多好啊。」



    徐昂聽我如此說,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娘子,你心情還不好呀?」



    「唔,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我都這麼努力了,娘子心情還不好呀。」



    我看向徐昂。他明眸炯然,正認真地打量著我的神色。



    從前那個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少年,此刻竟同我一樣,眉眼之間都帶了些愁容。



    「都怪你小叔叔!」我咬牙道。



    徐昂錯愕了片刻,方緩緩一笑,道:「娘子說得對,小叔叔是壞人!」



    「還有你小嬸嬸也是——」



    我口不擇言,幾乎也想當著徐昂的面埋怨小嬸嬸了,可是徐昂接著我的話說下去了,「對,小嬸嬸也是壞人!但凡惹我娘子生氣的,都是壞人!」



    竟為了哄我,說自己喜歡的女子是壞人,這傢伙真是講義氣啊,我這一瞬間還挺感動。



    我揉了揉眼睛,低聲道:「唉,其實也沒有那麼壞啦……」



    徐昂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我頭頂。



    「走吧,相公陪你去揚州。」



    19



    自打數年前,我大梁出兵滅了南晉,南方國土盡歸我朝。如今天下三分,我大梁位主中原,鄭國位於西北,蜀國屈居西南一角。



    另兩國勢力皆不如大梁,但國家之間停戰已久,商貿交通,皆是順暢。



    我爹既是個商人,平日裡走南闖北,見識和經歷都是一絕,雖然不曾帶我遠行,卻經常給我講他外出時的種種情景。這會兒,眼看著我爹給我講的那些山水樓閣,名勝古蹟都成了真,我鬱結多日的心,總算是鬆快了。



    南方可真好呀,山清水秀,煙雨朦朧,徐昂包了條小船,帶著我一路遊山玩水,好不悠閒。



    當然,如果銀子別一不小心就花完的話……



    就更悠閒了。



    此刻,我和徐昂大眼瞪小眼,都非常無奈。



    其實我倆都隨身帶著私印,可以從銀莊提錢出來,不過因為我們停留的這個城鎮恰好位於大梁與蜀國的國界,兌錢的手續煩瑣,總要兩三日才能拿到錢。



    「徐昂!你買那幅《珍鳥圖》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那幅不是真品,二百兩銀子太貴了!」



    「娘子啊,你吃那頓貴如黃金的石首魚宴的時候,我也沒有說什麼呀。」



    「快把你那幅畫當了,我們好換錢吃飯啊。」



    徐昂嘆口氣,道:「不行,還是當掉我行囊裡那些礙事的衣衫吧。」



    「可那些都是我讓裁縫給你做的,不許當!」



    這也不能當,那也不能當,所以,是夜,我和徐昂睡到了一間非常寒酸的客棧裡邊。



    就著碗陽春麵喝燒白乾的徐昂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對著我咧嘴一笑,「娘子,我們這樣算不算是,貧賤夫妻?」



    我吸溜吸溜地吃麵,然後堂而皇之霸佔了唯一的一小盤滷牛肉,白他一眼。



    「算啊,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給你徐昂,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貴,咱們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大概是燒酒太烈了,我感覺徐昂的眼角都有點發紅。



    可是隨即,他清亮的眸光越過我肩膀,直直地看向遠處,神色漸漸凝重。



    「怎麼啦,徐昂?」



    「那邊那個姑娘,她好像……」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咬著牛肉的嘴巴也不由張大了,「哎呀,她好像是在……搶錢啊。」



    20



    被我倆盯住的那個姑娘年紀也不大,十八九歲,身量嬌小,雖然作男子裝扮,卻讓人能一眼看出,是個容色絕佳的女郎。



    這會兒,她站在一個僻靜的客棧角落,對著桌子上一個草莽大漢,冷冷而笑。



    那男人面色赤紅,醉醺醺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把自己包袱裡的錢袋子取出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也動彈不了。



    我這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人,當然要去攔阻。



    可是徐昂卻按住了我的手。



    「別輕舉妄動,你看那個錢袋子做工精細,還繡著花花草草,像是女孩子的物件。」



    我更激動了,「黑吃黑?」



    徐昂三兩口吞掉碗裡剩下的面,催促我起身,「要我說,八成是那個姑娘是在搶回自己的錢物。娘子,我們跟上去看看,若我猜得不對,咱們再行俠仗義,如何啊?」



    我打小聽著俠義故事長大,這會兒終於有了施展拳腳的機會,簡直就是喜不自勝。



    我和徐昂尾隨那個偷錢的姑娘,眼看著她一路行至大梁和蜀國的邊界。關卡已經遙遙在望,可她卻踟躕不前了。



    「徐昂,她怎麼不走啦?」



    「唔,大約是沒有通關的文牒——」



    可是徐昂話未說完,那姑娘好似察覺到了什麼,突然回過頭來,她手輕輕一揚,漫天卷地的鉛灰色粉末已經衝著我和徐昂湧來。



    辛辣的氣息被吸到肺腑裡,帶來嚇人的灼熱,徐昂緊緊將我護在身後,警惕地看著那姑娘一步一步衝我們走過來。



    「喂,你們兩個,身上有沒有帶去梁國的度牒?」



    「最好是有,這樣你們可以帶我出關。」



    「倘若沒有,你們毒發身亡時,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現在行走江湖的姑娘家,都這麼霸氣的嗎?我和徐昂跟她一比,簡直菜得可以。



    看來,路見不平吼一聲已經是極限了,拔刀相助什麼的,還是量力而為吧。



    21



    說起來,這位姑娘年貌都與我差不離,憑藉著我的度牒,想必她是可以矇混過關的。既然她能得償所願,應該不會傷我和徐昂的性命吧。



    我想讓徐昂從包袱裡取出度牒,但徐昂卻一點都不配合,「這是我娘子的度牒,上面寫著她要與我一同出關,你要想我配合你,除非先把解藥給我們。」



    那姑娘冷冷道:「我自然可以找個與你年貌相似的人,一同陪我出去。」



    徐昂卻笑眯眯地搖頭,「此言差矣哦,昨日過關的時候,我和關卡里的官兵吵了一架,他們可是放出狠話說會記住我的,但凡我再過關,勢必要我好看——這會兒你用旁人冒充我,我的名字和人對不上,你猜他們會不會扣下你?」



    「這般伶牙俐齒,信不信我把你舌頭拔了?」那姑娘到底還是存了顧慮,「我大可以不用你們的度牒,但你們的性命保不保得住,你就不怕嗎?」



    徐昂卻眼珠一轉,又咧嘴笑了,「小姐姐,你方才迷倒的那個大漢,想必不久也該追上來了,你不趁早出關,也會麻煩事一堆吧?不如我們都坦誠相待,你先給我娘子解藥,我配合你出關,等事情成了,你再把解藥給我,豈不兩全其美?」



    那姑娘哼了一聲,權衡了半日,才淡淡道:「你,對你娘子倒是很上心。」



    徐昂對這個評價嗤之以鼻,「她是我娘子,我不對她好,難道還要對你好?」



    「呵,我都搶了你的度牒了,你就不怕我把你人也擄走?」



    「不怕啊,你擄走我,能去幹嘛?」



    那姑娘一邊從袖子裡取出一小瓶藥丸拋給我,一邊冷冰冰對徐昂道:「去當山大王的壓寨夫君。」



    好……好有氣勢!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把架起徐昂,往關卡里邊走。大約是感知到我擔憂的目光,那姑娘又從袖子裡取出個什麼,遠遠對著我丟過來。



    落到我手裡的,是一塊剔透晶瑩的白玉。



    「我會把你相公放回來的。今日之恩,我趙清染銘刻於內——拿著此物去龍首山尋我,我必當以財帛相報。」



    我不想要財帛,我家多的是——我只想要徐昂。



    可趙清染狠辣的眼光掃過來,我太弱了,只能眼巴巴地回望她,「那姐姐你……可一定要放我相公回來啊,你可不能真捉了他去當壓寨夫君啊。」



    趙清染嗤地一笑,「小妹妹,我連鄭國的少君都看不上,為何會偏偏看上你夫君?」



    她不再理會我,抽身就走,步子又急又快,轉瞬之間,就沒了人影。



    我又想追上去跟著她,又怕惹怒了她,再傷了徐昂,只能摩挲著手裡的玉佩緩解心情。



    玉佩的花紋硌到了手,我低頭去看,卻見上面刻著一朵五瓣蓮花。



    五瓣蓮是蜀國皇族御用的圖案……而蜀國的國姓,就是趙。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趙清染,想必是出身蜀國的皇族,而她又說自己看不上鄭國的少君……



    所以她,其實是在逃婚來著?



    22



    到了下半夜,徐昂回來了。



    雖然周身都被露水打溼,可他精神倒還不錯。眼角眉梢,又都帶上了一貫的風發意氣。



    我守在原地等他等了這麼久,一看見他,卻除了傻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徐昂好像完全不記得自己剛剛從生死關頭走了一遭,挽著我的手就往回走。



    還不忘邀功,「娘子,我給你講,我可厲害了,我跟趙姑娘說,她得多給我些錢,不然我轉頭就去告發她——她竟真的給我二十兩銀子呢,我們今兒晚上可以住客棧啦,還可以吃好吃的夜宵,開不開心?」



    開心,當然開心,可是睡乾淨柔軟的床,還是吃香甜可口的夜宵,都……比不上徐昂在我身邊陪著我。



    我突然有點汗顏。



    徐昂總是保護我,挖空心思逗我開心,可是我又為他做了什麼呢?



    若不是我想出門散心,今日也不會有這樣兇險的遭遇了——



    「我們回家吧,好不好?我不想在外面玩了。」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回我家?」



    「嗯。」



    「可是小叔叔說——」



    「我,我不喜歡他了,我,我願意跟你回家。」



    這句話幾乎是衝口而出,說完我就後悔了,可徐昂分明聽得一清二楚。



    他摟著我的手突然收緊了一瞬,接著緩緩放開,夜色朦朧,四下寂然,我甚至可以清楚聽見他的心跳。



    「好啊娘子,我明天就帶你回家。」



    23



    雖說要回家,可是路過最著名的花街柳巷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



    我纏著徐昂,讓他帶我去看姑娘。



    「蜀國的姑娘會不會與大梁的不一樣?我們看看再走吧。」



    徐昂開始是拒絕的,可經不住我歪纏,他有點為難,「娘子,不要去吧。」



    「幹什麼啊,你這個京城第一紈絝,從前還跟我搶春風樓的花魁呢,你不記得啦?」



    這個黑歷史是怎麼都洗不掉的——我倆作為大梁京城最知名的兩個小紈絝,暗搓搓地爭風斗氣好一陣子了。我用三倍的價格搶走了他預訂的春風樓花魁,還曾經把他惹急過呢。



    徐昂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扭捏著說:「……那你只許看,不許摸。」



    他帶我去的地方叫飲香苑,這名字一聽就有些意趣,真進去了,我不得不感慨蜀國人可真會玩。



    園子裡錯落有致地起了些樓閣,每間樓閣都點著金紅的蠟燭,燃著甜膩的薰香。



    好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啊。



    我和徐昂要了兩位姑娘,一個彈琴一個唱,技術水平與大梁相差不多,勝在異域風情,令人心醉神迷。



    酒足飯飽,我倆心滿意足地往外走,兩人的腳步都有些踉蹌。



    夜空中,突然傳過一陣悅耳的小調。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我一驚,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我掙開徐昂握著我的手,奔著這曲調的方向而去。徐昂不明所以,緊跟著我後邊。



    「娘子,你去哪兒?慢些跑,別摔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跟我一樣,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那一處涼亭。亭子裡,坐著個雙十年華的姑娘,她穿了件鏤金線的長裙,整個人美豔不可方物。



    一曲已畢,她對著亭子裡的幾位顧客,微微一笑。



    「阿蘿此曲,比起飲香苑的姑娘,也不遑多讓吧?」



    我反手就握住了徐昂的手,哆哆嗦嗦地問他:「這不是真的吧?小嬸嬸人在大梁京城裡,怎麼會出現在蜀國邊界?這個姑娘只是與她容貌嗓音皆相似罷了……」



    徐昂面色慘白,他喃喃道:「可是小嬸嬸的閨名,也是阿蘿啊。」



    我倆眼睜睜地看著阿蘿為身邊的一個客人斟了酒,柔笑道:「高大人再飲一杯吧。」



    24



    興致勃勃進門去,憂心忡忡出門來。



    伺候我們的婢女只肯告訴我們阿蘿並不是這裡接客的姑娘,就三緘其口了。



    我和徐昂為了不打草驚蛇,藏在飲香苑門口,只等著阿蘿出來。我已經足夠憂慮了,可是徐昂簡直就是坐立不安,不住地說:「不可能啊,怎麼與容潛所說的不同呢?」「一定是看錯了!」「可是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我看他這樣子也有點同情,不由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別胡思亂想。男子漢大丈夫,要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



    徐昂咬著唇,不說話了。



    下半夜,幾頂小轎終於慢慢行了出來——最後一頂,坐的便是阿蘿。



    我和徐昂打起精神一路尾隨,終於看見阿蘿下轎,步入了一間民宅。



    這宅院從外面看著不起眼,可等我們爬到牆上才發覺,宅院裡富麗堂皇,簡直就是個銷金窟一樣的存在。



    阿蘿步至一座小花園內,對著高臺上的一箇中年男子,盈盈下拜。



    那男子穿著家常的袍子,長髮披散,衣襟敞開,頗有些魏晉名士的氣度——只是那雙眼睛,陰毒得像條蛇。



    「父親大人明鑑,今日女兒探訪得知,梁國鹽商……」



    阿蘿竟是將今日席間聽到的種種內情,一五一十地報給了她的父親。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口音,不南不北,陌生得很。



    我聞言,心裡稍稍鬆懈了。小嬸嬸一介深閨女子,何以有如此膽量?大約真是我弄錯了……



    我輕聲道:「徐昂咱們走吧!」



    可誰知我話音剛落,一隻黑羽箭矢破空而來。



    徐昂鳳眸一眯,堪堪帶著我躲過,可是緊跟著,箭如雨來,我們想躲也躲不起來,只能狼狽地縮在牆頭上。



    「牆上鬼鬼祟祟的是何人?還不快報上名來!」



    我趕忙叮囑徐昂,「這事是我們理虧,被抓到了你可別逞強啊,江湖規矩,花錢免災,我讓我爹拿錢贖我們,想必是可以解決的……」



    徐昂的袖子被釘在牆頭上,他一邊撕破袖口,一邊咬牙道:「傻瓜,尋常人家哪有這樣的功夫,只怕我們今天難逃一劫。」



    我倆束手無策,而小花園裡的阿蘿看到了我們,臉色數變,她終於轉過身去,對著父親頻頻磕頭。



    「父親大人請勿動手!這兩位,是女兒的……是女兒的朋友。」



    眼前的阿蘿,當真是徐昂的小嬸嬸!



    我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小嬸嬸委身為妓,小叔叔人在哪裡?!



    25



    在阿蘿的阻攔下,我和徐昂沒有被為難。



    甚至,阿蘿的父親,還命人給我和徐昂安排住處,讓我們睡個覺再離開。



    我倆被請進了一間寬敞別緻的臥房裡,又分別有人來給我們沐浴更衣——可是我們哪有心情。



    好容易眾人都退下了,我趕忙抓著徐昂,以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嘀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小嬸嬸不是在京城裡嗎,為什麼人會出現在蜀國?徐昂你搞明白了嗎?」



    徐昂被清洗一新,整個人散發著好聞的茉莉花香味。他的臉色卻很難看,他打量著四周,把我攬到懷裡,又將床棉被兜頭蓋下,罩住我倆,才低聲道:「從前,我只以為,容潛為南晉朝廷效力,我斷斷想不到阿蘿也牽涉其中。」



    「南晉?是那個十年之前就被大梁出兵剿滅的南晉嗎?」



    「恐怕是的。」



    「那,小嬸嬸為何還會出現在蜀國邊境呢?小,小叔叔也在嗎?」



    聯想到今日阿蘿探查了多位大梁皇商的行蹤,我又驚又駭。越想,我越感覺自己的腦瓜不夠用,「難道,難道他們此前在大梁,也,也是在收集情報嗎?小叔叔曾說,他命你娶我,是為了我的嫁妝……莫非這些錢其實是資助了南晉朝廷?可是,可是他還說,拿到了我的錢,小嬸嬸就不必受辱……他指的受辱,難道就是指讓小嬸嬸陪客嗎?又拿了我的錢,又讓小嬸嬸陪客,這簡直是……」



    徐昂痛苦地閉上眼,隨即睜開,他正色道:「阿蘿,絕不是陪客的姑娘。」



    他的聲音隱隱有些傷痛,「若我猜得沒錯,方才她稱父親的那個人,是南晉的最後一位國君……年號武義的……南晉睿帝。」



    徐昂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理解,可是他們組合到一起,簡直是匪夷所思。



    「你是說小嬸嬸其實是一國的公主?你開什麼玩笑,公主怎麼能去那種燈紅酒綠的場合探聽情報!」



    徐昂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聲音非常低沉,「對於他來說,兒女姊妹都是貨物,價高者得,這有什麼奇怪。容潛以為拿了陳家的錢便能讓他滿足,看來是他太……天真了。」



    徐昂分明是個大梁京城的紈絝,南晉朝堂這樣的秘密,為何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徐昂,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26



    徐昂似是看出我的懼怕,他按著我的頭,柔聲道:「霜霜不怕啊,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徐昂你別糊弄我!我可是你娘子!」



    徐昂長嘆一聲,「好了,別鬧,我都告訴你——睿帝,算是我的舅舅。」



    「我母親是南晉的一位公主,我父母隱姓埋名在梁國為他收集情報,卻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性命。他們去世時我還小,多年來我裝作遊戲人間,麻痺了他們,讓他們以為我是個廢人而已。」



    「容潛回京,對我屢屢干涉,我裝作順從,他也一直以為我毫不知情。」



    「我只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的種種行為,我繼續裝不知道,就可以糊弄過去。」



    「可我萬萬想不到,我一直以為是局外人的阿蘿,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一個。」



    「唉,這些破事,咱們權當不知道,過了今夜,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帶你去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躲起來……」



    我看著徐昂的眼睛,剛想開口表示同意,只聽一聲巨響,臥房的門被轟然撞開。這力道太大了,震得床鋪都是一抖。



    徐昂低叫一聲「糟糕」,翻身將我擋在了身後。



    隔著被子和徐昂,我驚恐地看到,迎著幾絲晨光大步邁入的,正是徐昂口中的舅舅。



    「伯望啊,這床榻下有密道,你們的對話,舅舅我可真是聽得明明白白。我可是真沒想到,我的外甥竟如此聰慧,將我們矇騙了十數年啊——」



    徐昂半低著頭,他撫在我身後的手,冷得像鐵一樣。



    睿帝的話語裡,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得意,「那麼,這一位小姐,就是梁國京城首富陳之照的女兒吧?」



    徐昂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你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就應當知道陳老爺在梁國的權勢,絕不是你能輕易動她的。」



    睿帝卻毫不在意地拊掌大笑。



    「伯望,你還是小看舅舅了。成淵說陳家的三成財富已經歸於我手,那今日就請陳之照,再多出些家財吧!我手上有陳家唯一的女兒,還怕他不會就範嗎?」



    他的笑聲越發猖狂,「這筆意外之財,真的是……多虧了伯望啊。」



    27



    我與徐昂被徹底分開關押了。



    他從我身旁被帶走的時候,壓低了聲音對我說,讓我等他來救我。可是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他也是心裡沒底的。



    徐昂再怎麼聰明,也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對付老謀深算的睿帝,又能有多少勝算?



    好在我對於睿帝仍舊是有利用價值,因此除了將我手腳捆住,我的飲食仍是相當考究。



    被關到第三天的時候,事情出現了一點點轉機。這一日,來送飯的丫鬟雖然垂著頭,可我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小嬸嬸!



    龍潭虎穴中終於出現了故人,我瞬間打起了精神。



    小嬸嬸越發消瘦了,眼睛裡也有揮之不去的擔憂,她用眼神示意我噤聲。隨後,一邊餵我飯菜,一邊在我手心寫字。



    「傻丫頭,你倆分明回陳家去了,為何又來了蜀國,還尾隨於我?」



    我的手被捆住不能動彈,好在吃飯的時候嘴巴是空著的,我壓低了聲音,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他呢?」



    小嬸嬸如水的眸子撲閃著,繼續寫「伯望被關,我爹想派他回梁國,去陳家討要贖金,他正在周旋。」



    我先是欣然點頭,繼而拼命搖頭,我想問的,不只是徐昂。



    「小叔叔呢?」



    「成淵在牢中。」



    「為什麼他也要被關啊!又為什麼要派你出去周旋!你們不是他的女兒女婿嗎?」



    小嬸嬸的淚水瞬間如雨滴般落下,「成淵想帶我北逃,但失敗了,我爹發覺之後,將我們捆綁至此。他被我爹打成重傷,情況很糟。我爹以他性命威脅我……」



    重傷……嗎?我的心裡突然一抽,疼得厲害。



    也難怪啊,他但凡還有能力,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嬸嬸這般曲意求全啊!小嬸嬸雖沒說明白,我也能猜到,她雖然是睿帝的女兒,可是那一日在飲香院,她彈唱如此精妙,與陪酒的姑娘又有何差別?



    至此,我終於明白,那一日容潛與小嬸嬸口中的「受辱」,到底有怎樣可怕的含義——怪不得小嬸嬸會的好玩兒的東西那麼多,她在徐家哄我開心之前,又替睿帝哄過多少人開心呢?



    我只覺得周身冰冷,我咬牙問她:「他是你爹爹,你不能求饒嗎?」



    「霜霜,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像你爹一樣疼愛你的。我爹,就是個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