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節 曾若福如




    我便這樣想著,已經走到了除夕夜歡慶宴的未央宮裡。金碧輝煌,雕樑畫棟,寸土寸金,我的見識實在匱乏,目不暇接地把這些美如畫卷的實景裝進腦袋裡。



    想著見到皇上皇后該說什麼該怎麼做,可這完全是虛無的空想。我的品階,完全夠不上二層臺上的皇后,甚至位置都沒有汌兒靠前,精彩的歌舞也只看到了背影。皇后娘娘站在中臺上祝各位姐妹年節喜慶,要和睦相處,要解陛下煩憂。她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溫柔,冷冰冰的,但是阿燦跟我說她是皇后,總要有些威嚴的。皇上更過分,派人來通傳說今日朝政繁忙,與朝臣在抒惑殿用膳,便不來了。



    我倒是樂得清閒,學來的規矩也沒用上,只與眾人一同跪在未央宮裡說了賀詞。其實賀詞也沒說許多,後半截我都不記得了,便只張嘴不出聲矇混過關,學堂裡我總用這招,屢試不爽。



    這是我第一次見皇后娘娘,可她站得太高,我看得模模糊糊。還是她問我「身體是否休養好了」時,我偷偷抬頭看她,才勉強看清。皇后娘娘真漂亮,不似尋常人家女兒那般嬌弱,分外眼熟,我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不知是不是我盯著她太久了,她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怎麼可能見過呢?那可是皇后娘娘,我不再胡思亂想,轉頭愉快地用膳了。



    回萃羨宮的路上,我便拉著阿燦竄進梅園。紅梅落雪,甚是好看,我蹦蹦跳跳,沒了剛才在未央宮的拘束。



    「是哪位妹妹這般活潑?」身後一聲詢問嚇得我不敢再動。



    我回身欠欠行禮,輕聲回應:「回娘娘,妾身是萃羨宮應人楚幕,娘娘安好。」



    「是萃羨宮的妹妹啊,聽聞你入宮便生病,現在可大好了?只我一人來梅園,妹妹不必拘謹,像剛才那樣玩鬧便好。」



    她話雖如此,我卻也不敢再歡脫地玩鬧了,可她語氣溫和,不急不躁,暖如春風,也阻去許多距離感。我在她一來一往的問詢裡,也大著膽子問了問她是誰。



    這溫柔的姐姐便是小廚房裡有了不起的廚大娘的德妃,我們說話投機,她也邀我明日閒來無事時,可去她宮裡聊天。



    我歡歡喜喜地回宮去,打算第二天便去找德妃娘娘。可第二天在我剛要動身時,皇后身邊的公公來告訴我,皇后娘娘傳我去泰和殿為祖宗唸經文祈福。



    這事情怎會輪到我呢?可又想想除了我,大概苦差事也輪不到別人吧。我便遣了阿燦去德妃那裡通傳一聲,就說我祈完福便去找德妃。



    我隨公公到泰和殿,這裡位置很偏,年節期間為了不擾祖宗,連灑掃的人都沒有。正殿供奉列祖牌位,偏殿便是滿牆經文。公公交代我要誠心跪拜祈福,把這整牆經文誦讀三遍。



    我乖乖地跪在地上誦唸經文,偏殿太冷了,也不似其他誦經處有蒲團可以跪,我膝蓋下面是硬邦邦的地磚。好幾次我冷得厲害,便站起來搓搓手腳,公公的眼睛像長在殿裡一般,我一站起來便進來說教,說我心不誠便是無用功。



    我再也不敢站起來,怕公公再進來為難我。終於唸完三遍,我的腿已經麻木,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卻發現門已經鎖上,我使勁拽了拽,拍了又拍,不停喊著那公公,怕他有事忘記了我。



    嘗試無果,我便團在角落裡抱著自己。太冷了,這裡太冷了,天色暗下去更冷,為了聽從公公的「誠心」,我連披風都沒穿在身上,可他怎能忘了我還在偏殿就鎖門呢?



    天色完全暗下去,從門縫裡都可以看到宮裡燃起新歲的爆竹。最後我實在抱不住自己,沉沉地倒在更冰冷的地磚上。



    我又夢到靳華了,看吧,我就是不爭氣地忘不了他。



    我夢到他一腳踹開偏殿的門,抱住在地上團成一團的我,我就怨氣沖天地問他:「你不是要殺了我嗎?何苦救我。」



    靳華就把我團在他的胸前,搓我的手揉我的臉,又探探我的額頭,叫著我:「幕幕,幕幕,醒過來,別睡!」



    我也不想睡,我也想看看好久不見的靳華,看看殺了我就走的靳華。可眼睛很累,睜不開,夢裡靳華抱起我,我喃喃在他耳邊說著:「靳華,我才不要原諒你。」



    從夢裡醒來的時候,太醫正給我把脈,德妃娘娘在我床旁坐著,滿眼焦急,阿燦還是老樣子,哭哭啼啼。



    我因為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就聽著德妃娘娘說那日她等不來我,卻等來了皇上,與皇上說我去祈福卻天黑了都不見回來。兩人去尋我,卻見我倒在偏殿裡,便把我抱回來。



    我強撐著笑笑,謝了德妃救命之恩,她還是那樣溫柔地對我說:「妹妹好生養著,我去聽聽太醫囑咐。」



    她要是我的嫡親姐姐就好了,這樣溫柔又體貼。



    趁他們出去,我用自己燒得糊里糊塗的思維問阿燦:「皇上長得好看不好看?」



    阿燦聽我問完,哭得更厲害了,「小姐……阿燦沒見著皇上……阿燦在廚大娘那裡給你包年糕,想你回來便吃到的,小姐啊,你可要好好活著……」



    比起不著調,阿燦更甚。



    等我恢復到可以下床時,我才猛地反應過來,那日我可能在皇上懷裡叫著靳華的名字。畢竟我已經入宮,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念著別的男人的名字,應該犯了大忌,我忙問阿燦怎麼辦。



    阿燦說:「皇上又不知道靳華是誰,若要問起,小姐便咬死說靳華是條狗便好。他本也就是狗也不如,竟利用小姐,還要殺你。」



    聽阿燦這樣說,我實在想笑。



    德妃在我養病的幾日裡總來看我,她甚至還親手餵我喝粥,把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淚眼盈盈地擁抱她。那晚我們聊了很久,她告訴我她的孃家妹妹與我一般大,看到我就總覺得看到了她。



    她還帶了其他貴人給我認識,都是些頂頂有趣的人。住在柳央宮的珅嬪,住在昌慈宮的婉應人。珅嬪是東宮的老人,侍候皇上三年有餘,而婉應人與我一樣,應了東宮詔而來,卻連一天都沒在東宮待過,直接入宮封了應人。不同的是婉應人的父親前不久剛升了禮部尚書,她也曾侍寢兩次。



    我們四個人圍在桌上談天說地,我才知道當今皇后僅入東宮半月,皇上便繼位登基,原本誰都沒想過皇后會是她,可她是耶堀將軍嫡女,耶堀將軍護主有功,她的皇后之位順理成章。



    珅嬪在一旁說,這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覺得皇上登基後性情大變,實在摸不準路數。婉應人也說皇上古怪,翻了她的牌子,也只是讓她繡香囊,夜深便熄燭而睡,什麼也不做。



    我問了一句「熄燭之後不睡覺,還能做什麼?」惹得她們哈哈大笑,我也因此聽了一晚讓我耳紅心跳的事,半數沒聽懂,但聽懂的那半數也讓我不知所措。



    她們常來陪我,我的病好得也快。只是更加好奇這皇上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怎樣古怪?又怎樣長相?



    沒想到當晚,皇上便翻了我的綠頭牌。



    婉應人興奮地跑來與我分享每一步該怎麼做,但桂姑姑說不必那麼多講究,她說皇上允我隨意一點。



    「反正也是去繡繡香囊,倒也是,沒什麼講究。」婉應人拿起我桌上的曉香酥,邊吃邊說。



    晚上我坐在抒惑殿內殿的床上,頭髮全散開,披了滿肩。我正想著,還是該和皇上道謝的,燭火便被熄滅了。



    我在剎那回頭,看到那一身團龍紋的男人剛吹熄了燭火,藉著那瞬間的光,我證實了皇上長得是好看的。



    好看又熟悉,也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只是他沒有讓我繡香囊。我便怯生生地開口問他:「皇上要歇息了嗎?」



    他只「嗯」了一聲。



    也是挺奇怪的,這聲「嗯」,讓我莫名心安。



    我便緊緊貼著床沿,不敢回頭與他靠近。



    皇上卻在我身旁連連嘆氣。



    我忍不住回過身子靠近他,就在他身後,使勁吸氣。



    天子的福氣應該更深厚綿長吧?我可要都吸走。



    皇上不知是不是聽到我這樣猛地吸氣,竟暗笑一聲。



    我聽到他笑了,就不敢再吸氣了。轉著眼睛胡思亂想間,居然也睡著了。



    今天的夢裡沒有靳華,我也不擔心夢裡喊他的名字。



    我醒得很早,皇上還睡著,他順著呼吸轉身過來,我瞪大了雙眼,連呼吸都停滯了。



    眼前!這皇上居然與靳華一般模樣!



    我反覆確認自己沒有做夢,沒有犯迷糊,沒有得癔症,這人就是和靳華一模一樣。



    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現,我追著他走街串巷,我纏著他報恩,還有,他毫不在乎地刺我一劍。



    我的眼淚就這樣翻滾而出,不知是不是我的動靜太大,皇上猛地睜開眼睛,驚慌失措地看著我,然後手忙腳亂。



    「幕幕,我……哎……怎麼睡著了呢?怎麼還起晚了呢?我……你聽我說……」



    我串聯不起來靳華出現在我面前的緣由,但仍然記得他帶給我的傷害。



    我冷冷地等著他解釋,他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皇上……你就是皇上?」我便問他,問他這句擺在我眼前的事實,問他這句我怎麼也想不通的事實。



    門外領事公公通傳,提醒皇上該去上朝了,我還愣在床上,不知所措。



    「應人娘娘怎還沒為陛下穿衣?這都要來不及了!」領事公公見我沒按規矩伺候,便來提醒我。



    我擦了擦眼淚,準備起身。



    「不必了,送應人回宮吧。」靳華在領事公公進來時,便收起了慌張的神色,換上那副鎮靜沉著的面具,這面具我見過,就在他殺我的時候。



    我並未回宮,就在皇上下朝的必經之路上堵他,我非要問個明白。



    沒等到他下朝,等來了皇后娘娘,這是我第一次與她這麼近,也便認出了她。我行禮行了一半,定睛看她,「是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未用尊稱,被她身邊的公公按跪在地上。



    她蹲下身子靠近我,「你最好什麼都別問,我還能看在靳華的面子上留你一命。」然後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起身,冷冷地說,「楚應人失儀,想來是規矩沒學好,帶去未央宮偏殿教教規矩。」



    我腦子裡亂得很,皇后娘娘便是那日綁走靳華的人,他們都不該在皇宮裡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陰冷的偏殿裡使勁思考,卻沒有合理的解釋。



    偏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靳華,也是天子皇上。我並未抬頭看他,他走向我,將暖融融的披風團住我。



    「靳華,你是靳華嗎?」我不再問他是不是皇上,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靳華。



    「是,在你面前我永遠都是。」



    「只在我面前?」我轉頭看向他,他與那時相比,眼神更堅毅,也似乎更無情。



    「你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我卻不知道怎麼說起,你別怪我,我身不由己。」



    「天下都是你的,還有什麼不由己。」靳華聽我這樣說,反而不再說話。



    我心裡怪他,不想原諒他,卻也想聽,他是怎麼搖身一變成皇上的。



    「我不怪你,畢竟也是你救了我爹爹一命,你且說說我的靳華是怎麼變成皇上的吧。」



    我的態度軟下來,我知道,追究其他已經沒有用了,倒不如暫且放放。



    靳華把偏殿的門關上,與我長話短說。大概就是他本是耶堀將軍養在身邊的人,從他記事起便學謀略縱橫,習兵法練體魄。他自小就知道,耶堀將軍即便被皇上貶到邊關,也不曾放棄謀權的想法。他不是沒有勸過將軍為了百姓安寧,放下篡位的想法,但卻換來一頓又一頓毒打。將軍只說:「我是要謀權,誰說要篡位了?」



    一路蟄伏入雲京,耶堀將軍命靳華殺了太子,直到殺了太子,靳華才看清,這太子與他的長相一般無二。



    他也才明白為什麼耶堀將軍只說「謀權」,卻不提篡位,他本就是想以靳華替太子,堂堂正正地繼位登基。



    「那你為什麼與太子長得一樣呢?」我滿腦子問題,只挑了一個最要緊的問。



    「皇上皇后伉儷情深,本是孕了一對雙生子,但朝星監卻說怎有『雙龍戲珠』的道理,我一出生便被耶堀將軍先前安排好的穩婆藏匿帶出宮去,也只與皇上說雙生子僅活一個。」



    原來耶堀將軍的野心,從雙生子初育那天起便潛滋暗長。



    摩邯將軍是耶堀早早找好的替罪羊,便是趁著摩邯將軍回朝,他才偷偷摸回來,發動這場宮變,未傷百姓兵卒。



    「那你為什麼要殺我?」我心裡在意這事,不再關心皇家秘事,只問靳華。



    「我沒想過那日你會來城南尋我,也沒想過你會同我一起被綁走。」靳華說他從沒被人這樣在意過,心裡波瀾,但臉上卻雲淡風輕。



    他怕殷晟殺了我,便一直暗示我「不熟」,可我卻急著拿出那塊璞玉,殷晟是知道那玉對靳華的意義的,於是我,必死無疑。



    所以靳華只能自己動手,快準狠地在我心口偏離一寸的位置刺下去。他入雲京後多次派人打探我的情況,想知道我傷得重不重,想知道我恢復得好不好,想知道,我有沒有念起他。



    聽著靳華的想念,我有些不好意思,岔開話題問他:「那殷晟,又怎麼做了皇后?」



    「耶堀不僅要控制朝堂,後宮也不放過。殷晟是他的女兒,最像他,也最得寵愛,所以這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



    他說原本不想拽我入這深淵,但聽到我為了救爹爹決定嫁給那郭家少爺,他急忙命人傳東宮詔,接我去雲京。



    「我就說東宮侍妾的禮怎麼會有好幾車……」我暗自喃喃。



    「我護不住你,我怕我護不住你。」靳華反覆說著,他有他的無奈和困境,他說自他親手殺了一母同胞的太子之後,夜夜噩夢。除夕夜時皇后發現了我,差點凍死我,他就想招我侍寢,好給我提位份,沒想到我那晚竟然睡得格外安穩,導致他起晚了,被我撞破一切。



    我聽著靳華說了這許許多多的無奈無解,已經把所有的委屈和氣憤拋之腦後了。我輕輕抱抱他,他卻緊緊抱著我,在我耳邊說:「可這種種皆不如你那句『不要原諒』讓我痛心。」



    我實在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話,大概是差點凍死在泰和殿那晚的癔語。我輕撫著他的背,哄著他「原諒了,我原諒了。」



    靳華說今日偏殿裡與我說的事,切不可讓外人知曉,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與他商量能不能告訴阿燦?我怕我連阿燦都不說這驚天大八卦,我會憋死自己。



    你看啊,我多喜歡他,喜歡到哪怕他曾殺我傷我,我還是心軟,還是捨不得,還是放不下,撿起舊情比誰都快。



    「可皇后,已經知道我在宮裡,不會告訴耶堀將軍嗎?」告訴將軍我還是命不久矣的,眼下可不是保命要緊嘛。



    「我自有辦法讓她不說。」但我問他是什麼辦法,靳華便不說了。



    我應該知道的,畢竟他長得那樣好看,對他心動的又不只我一個。



    初遇靳華時我才十二歲,而如今都快及笄了,想想時間過得快,我對他的喜歡可是一天勝過一天。我們就這樣和好了,對,我就是這樣不爭氣,原諒他比原諒阿燦還快。



    慢慢地,我知道了靳華常常在我剛入宮生病時,深夜潛窗進來抱著我說話;知道他派了汌兒,派了桂姑姑來與我親近;知道他讓侍衛與阿燦交好,打聽著我想吃什麼想喝什麼;知道他把德妃,珅嬪,婉應人調查得乾乾淨淨,才許她們與我聊天;知道那郭家少爺入雲京襲承伯位後,靳華便下令貶他去毫無收成的旱地就職。我常常感動於靳華為我做的一切,他只說「不曾有人為我流淚,幕幕是第一個。」



    皇后雖然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但總拿我沒辦法。我也不招惹她,相安無事。我確定靳華是喜歡我的,雖然可能不如我喜歡他那般。



    未央宮送了賞賜來,說皇后娘娘有喜了,六宮一同慶賀。我拿著那賞賜,心裡不是滋味,靳華的孩子,在皇后娘娘的肚子裡。



    所以他也是愛殷晟的,並不像他說的那樣,只是給了耶堀控制後宮的權利。



    我又高興又不高興,渾渾噩噩地等到晚上,靳華沒有來我這裡,阿燦說皇上今晚定是要陪在皇后身邊的。



    我也要變成深宮的怨婦了嗎?等不來皇上就這般扭扭捏捏?我不忍自己變成那樣的,便叫阿燦鎖了宮門,取了酒來喝個痛快。



    後來阿燦說,那晚我醉得很快,一直問她:「靳華是不是不愛我?」



    「為什麼每次熄滅燭火後都是各自和衣而睡?」



    「為什麼我要喜歡他呢?為什麼他要是皇上呢?」



    我去皇后宮裡恭喜她,像其他娘娘貴人一般鎮靜,臉上掛著假笑。我沒問過靳華他愛不愛殷晟,因為我心裡認定他是愛的,不然殷晟的肚子是怎麼挺起來的。



    靳華也沒有主動與我說過這突然而來的孩子。他對我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我對他呢?卻似乎總隔著什麼。



    悶悶不樂好幾天,我便一遍又一遍地看爹爹託人送來信。我爹爹時常寫信給我,每逢年節都有,我也每封都回給爹爹,問問他辛辛苦苦種下的樹活下來沒有,只是爹爹從不在信裡回覆我,我猜定是一畝一畝地死,他的樹都金貴,他像自言自語一樣給我講著疆蕪的一切,我既懷念,又嚮往。



    阿燦說我這是在宮裡待久了,只想出去看看。我姑且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歸結為此,來雲京兩年,細想我竟真的沒有好好看過皇宮之外的景色。



    今夜月色撩人,高懸於夜空的明月格外懂人心思,我站在院子裡,望著月亮出神。



    靳華這幾月特別忙,抒惑殿裡堆成小山的摺子,抒惑殿外來往不絕的朝臣,沒日沒夜地纏著他。我瞧著他疲憊的神態,心疼極了。



    他從後面環住我,把我摟在懷裡,下巴在我頭頂蹭著,他的大手團著我的手,掌心的溫暖包住我胡思亂想的心。我並不高興,他每晚都這樣,從抒惑殿到我這裡,待到很晚,陪著我睡覺,等我睡著了,還要趕去皇后那裡。



    我也勸他,忙完便去陪著皇后吧,不用來陪我,這樣跑來跑去實在累人。他卻怎麼也不肯,「我不是來陪你,是你在陪我。」又說著讓我聽不懂的話。



    我輕輕地嘆氣,靳華調侃我,「幕幕不是不肯將這些福氣嘆出來嗎?今日怎得這麼大方?」



    我使勁捶了他一拳,又翻他一記白眼。



    「想家了嗎?」他總是一眼看穿我的心事,我沒說話,眼眉低垂,把自己埋進他的胸口。



    「可惜,我滿足不了你這個願望。」靳華輕撫我的頭頂,也沒再說話。



    「也不是想家,就是待在宮裡有些無聊。你說雲京城裡,會不會像疆蕪一樣有趣?」我抬起頭,撞上他的目光。



    他輕聲笑笑,「原是在等我先說,想出宮去?」



    我使勁點頭,我知道他一定會答應我,我定要帶著阿燦逛遍雲京的每一個鋪子。



    他果真應了我,說過幾日尋個機會便讓我出宮。



    我假裝睡著了,靳華便去往皇后宮裡安歇。我又從床上坐起來,痴痴地望著窗外的月亮。



    明明還是那個月亮,怎麼我就覺得比剛才更清冷些?他對我的偏愛啊,明晃晃得如這月光,可月光是僅在晚上出現的。



    後幾日靳華都沒再來過,我一直等著他踐諾,一直準備著帶阿燦出宮去,阿燦也同樣期待,我倆每日都在練習,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逛最多的鋪子。



    「楚應人您快點兒去冬陽門吧,馬車已經套好在等了,現在出宮還能趕上初五的大集。」汌兒忙不迭地來喊我,拉著我跑向冬陽門。



    我正要招呼阿燦與我一起上馬車,掀開簾子卻見靳華端坐其中。這下慘了,阿燦的願望落空,她出不了宮了。



    靳華示意我別出聲,悄悄出宮去。我便在他身邊乖巧地坐好,小聲對他說:「怎麼堂堂天子,出宮還要偷偷摸摸?」



    「你見過哪朝天子出宮,是為了陪妃子玩樂的?」



    我們像尋常百姓一樣,從東市逛到西市,從南市逛到北市,一路手拉著手,我左瞧右看,想把這熱鬧的景象都裝回冰冷的宮裡。靳華的眼睛卻一直在看我,看著我蹦蹦跳跳,看著我嘻嘻笑笑。



    我瞧著攤子上的一個小銀揺甚是好看,又想買下來,靳華卻抬起拎得滿滿的雙手對我搖頭。我正要放下那銀揺,攤主卻說:「小少爺便買了吧,瞧你娘子這般喜歡。」



    買!必須買!靳華衝攤主這句話,恨不得買空他的攤子。



    連逛帶買,開心了一天,到了晚上也該回宮去了。我不知道靳華為了陪我出宮,連續熬了幾夜,又謊稱染了風寒,才湊出一天空閒時間。我卻在馬車上犯了困,依在靳華懷裡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對他說:「靳華,若你我還在疆蕪,是不是就能像這樣,做對尋常夫妻?」



    「會的。」



    「不會的,我們不在疆蕪,你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靳華。」



    「會的,你信我。」



    之後我便睡著了,靳華把我抱回萃羨宮,仔細掖好被子便回抒惑殿繼續看摺子了。其實我的癥結不光是想家,也是想念那段時光,那段靳華只屬於我的時光。



    皇后娘娘的胎象平穩,每日我們在未央宮聽太醫把平安脈後,皇后娘娘都要多看我幾眼,好像在看我的反應。



    我沒有像她想的那樣滿臉愁容,妒恨可怖。那是靳華的孩子,我為什麼要恨?



    今日尤其不恨,今日是我十五歲的生辰,是我及笄的日子,我可要快點回萃羨宮去,阿燦給我做了櫻桃酪,德妃姐姐要為我煮長壽麵,婉應人說她命人在萃羨宮旁的花園裡搭了鞦韆,珅嬪說她沒準備什麼,只是拿了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給我隨便玩玩。



    我可要快點回去看看這些生辰禮。剛回宮阿燦便跑向我,對我抱了又抱,祝我生辰康安,一通祝福後才把爹爹給我的信拿出來。



    爹爹記著我的生辰,每年都記著,哪怕我出嫁了,家書裡對女兒的愛也是跨過河山而來的。



    「爹爹還是不告訴我,他的樹有沒有成活。」我喃喃自語,德妃便問我其中原因,我也就把我爹酷愛種樹講給她們聽。



    皇后娘娘卻在我們樂成一團的時候出來掃興,她挺著肚子向我走來。



    耀武揚威的肚子。



    我好聲好氣地回禮,禮貌地道謝,謝她賀我生辰之意。她卻在轉身踏出我宮門的時候摔倒了。



    一時間,我千夫所指,成了眾矢之的。



    皇后娘娘見紅了,太醫烏泱泱往未央宮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我是真的擔心,孩子千萬別有事,靳華的第一個孩子,千萬別有事。



    靳華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往未央宮趕,我看到他的瞬間眼眶便紅了。



    他第一句便是問太醫:「孩子怎麼樣?可保住了?」



    「回陛下,皇后娘娘體質康健,此番摔倒雖見了紅,但並無大礙,休養幾日便好。」



    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氣,走向我。



    「你……」



    我沒等他說完,轉身就走,眼淚奪眶而出。



    我明明什麼都沒做,我沒有邀殷晟來我宮裡,我沒有推她撞她,沒有算計她沒有謀害她。



    「憑什麼靳華要質問我?」我氣得在桌前大哭。



    阿燦卻說:「皇上什麼也沒說,剛說了一個『你』字,小姐你轉身就走,你倒是解釋解釋呀,皇上他擔心孩子也是常情。」



    「若他信我,我便不用解釋,若他不信我,我解釋也沒用。」



    我也惱了向著靳華說話的阿燦,生氣地跑出去,坐在婉應人搭的鞦韆上,盪到天全黑了才回來。



    我回來後,屋子裡兩根明晃晃的紅燭烈烈燃著,靳華邊擺弄床鋪邊等我。



    我不想理他,他見我生氣,便問我是何人惹我不高興了。



    「皇后娘娘無礙吧?孩子無礙吧?」我生氣歸生氣,人是在我這裡出的事,我還是很擔心的。



    「無礙,不用擔心。」



    「你今日,不該質問我,我什麼都沒做,沒傷過你的孩子。」



    「我何時質問你了?」靳華被我這通氣搞得一頭霧水。



    我給他梳理,就是他走向我的時候,想說「你為什麼這麼做」,只不過剛說「你……」我便跑了。



    「我只是想問你是不是嚇著了,誰要質問你。」靳華被我氣笑了,連連嘆氣。



    「別嘆氣別嘆氣,把你的福氣留下給你的孩子,別嘆走了!」我也覺得有些莽撞和尷尬,我忙跑去用手堵上他的嘴,不叫他嘆氣。



    他環著我的腰把我摟向他,他的唇正挨著我的鼻間,「為這點小事氣了一天?」



    「哪裡是小事,那可是你的孩子。」我想推開他,他卻得寸進尺,摟得更緊了些。



    氣氛裡氤氳著暖流,莫名爬上我們的臉頰。



    「今日你便及笄了。」



    「嗯。」



    「今日你便屬於我了。」



    「什麼意思?」



    我看著這屋裡的紅燭,又看著靳華剛才擺弄的床鋪,從裡到外都是喜慶的紅色,像我與他說過「尋常百姓」家婚慶的佈置。我突然就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我們吹熄紅燭,在新月昏暗的光下,我感受著他的溫柔,他的佔有。



    他把我抱到床上,周圍只有珅嬪送的那顆夜明珠在發光,我看著他的眉宇他的眼眸,我們兩個融化在彼此的世界裡。我也終於見識到與德妃珅嬪婉應人一同說過的,那些令我面紅心跳的事。



    他說他等了太久,終於等到我及笄,若我早生半年,他定是忍不了的。我又開始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太愛他了,才會這樣義無反顧地把什麼都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