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414 鐫銘墀下之言 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連腳步也駐留不前。農女轉頭望向他,見他似正傾聽某事。這時他們已在霧徑中走出很遠很遠,她不知老人能聽見什麼樣的東西。她等待了一陣,終於開口詢問。

    ”一個我未曾想到的聲音。”老人說,“一種可能性。可能的答案是很多的,但既然它在這兒,我們應當去看一看。”

    他牽著農女的手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那時間長得難以計量,就好像已走了凡人的一生。農女倒不覺得枯燥,地下的生活讓她一向很有耐心。途中老人也指出很多有趣的影子,還教授農女如何聆聽影子的話。他說每個人聽到的影子的聲音是不同的,因為那實際上並非影子在傾訴,而是照見影子的那個心靈在傾訴。他們越走越遠,農女覺得自己也許很快就要走出無邊獄火,去到那片鐵船漂浮的虛空裡去了。

    但她最後並未看到鐵船。在她與老人的旅途終點,她看到一個紅色的孩子。

    那奇怪的孩子,獨自站在一團很高的霧雲上,穿著農女從沒見過的異族服飾,頭髮長長地披散在背後。起初她覺得那和她一樣,是個穿著紅裙子的黑髮女孩。但當他們距離更近些時,她看清那只是個長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不是影子,容貌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可他的表情卻和影子一樣朦朧而陰沉。

    “啊,果然。”老人說,“他來到了這兒,我想這並非刻意所為,只是一次無心的神遊。人偶然會在夢裡落進陌生地方的。你瞧,他看不見我們,因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霧雲上的男孩凝視下方,寬敞的衣袖鼓動著,像一個站在懸崖上的人俯瞰海面。他的視線穿透農女和老人,毫無反應。農女和老人也看著他。在影霧中農女覺得那男孩散發出一種可怕的色彩。紅。流溢的沸騰的紅。比塵世全部的花、全部的血、全部的火,還有孩童的嘴唇與獄火的反光都要驚心動魄。那是吞噬世界的巨蟲的紅!她一下明白這孩子並非凡人,因為那紅色並非從衣袍上發出的,而是映照在她的心靈裡。

    “又一個遺孤。”老人說,“命運給了你們一些相似的安排,我想你們早晚會相識彼此——但不必忙於一時。當你父親的事結束,我也會去那片海潮上拜訪。若比起年長者,我更喜歡同孩子們說話。孩子思考的方式總是更接近本質。”

    他又抽出木笛,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的旋律風格很奇異,是農女以往沒有聽過的。它好像一陣飛鳥擾動的薄煙,朦朧地呈現出情感的形狀,轉眼又消散在水流中。曲子吹到中段時,霧雲上的男孩陡然落了下來。他在雲霧中旋身張望,頭髮與腰帶上的玉石叮咚發響,但目光卻是空虛無焦的。他彷彿看不見身前的兩名來客,只是聽見一點曲樂的迴響。他朝老人的方向緩緩伸手。

    農女和他離得很近,看見他黑色的眼睛裡有光湧動,但那不是源泉或冰洋,而是陰鬱不絕的火焰。倏然間那男孩收回手臂,頭也不回地走開了。老人仍在吹奏,但男孩只是背身遠去,不曾有一次回顧。當那男孩快要消逝在霧氣中時,老人放下木笛。

    農女看見他臉帶微笑,口中低吟一首古老的短詩:

    “命運之手,夙願之手,

    火間伸出了孩童的稚嫩之手,

    扼向那復國者的咽喉。”

    紅色的孩子消失在霧氣後。老人才將那微笑收回。他蹲下來,和農女視線齊平,面對面地望著。

    “我本想再晚一些給你答案。”他說,“孩子,做夢是一項難得的能力。在夢境中,凡人的孩子和你也是平等的。你想要明白的事情越多,在這裡就越難走遠。你的夢本該持續得更久一些,可是現在你已開始發問了。我瞧出你的痛苦,卻也無能為力。崇高的悲劇就在於無法改變,在那完美的自身裡是無法自我破壞的。你看那些粉碎的寶石,比落葉要難以加入循環,可實際上它們也已破碎得沒有價值了。你只能用強力使它們重熔。這過程週而復始……你現在還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為你還不像我那樣看了許多次同樣的事。這世上有很多人追尋著一顆完美的寶石,永遠不會破碎的寶石,但很久以前那偉大女巫的第三個子嗣,一個法力高強的孩子,已經識破了這件事。他用匕首在王座臺階上刻下了他自己的想法。”

    老人的眼睛裡湧動著深邃的幽洋。他的傷心是那樣濃重,最後已不像是悲傷,而成了一種微笑裡附帶的輕微謔弄。

    “無物永生不敗。”他像微風般輕輕地說,“維尕登的造物主選擇了永恆安穩的死亡,而那謀殺女祭司的獵戶是你父親扮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