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695 孤遊如雲(中)

    這天早上,當門鈴響起的時候羅彬瀚正在撕開一袋新的食鹽。他特意起得比周雨更早,並且把調味盒裡剩下的鹽都倒進了熱氣騰騰的咖啡壺裡,想看看周雨是否能喝出區別來。他心裡認為不能,因為周雨對咖啡因的依賴是完全功能性的,哪怕他把咖啡煮得像一盆洗過燒焦抹布的髒水,周雨也很可能會邊讀期刊邊把它喝下去。

    就在他考慮著自己的這個惡作劇是否真能達到效果時,  突如其來的門鈴聲使他不由地在手上施了點力。食鹽包裝袋幾乎被撕成兩半,鹽粒在料理臺上撒得到處都是。羅彬瀚含含糊糊地罵了一句,然後走過去查看貓眼。

    這時天才剛亮不久,他想不出誰會挑這個時間來,而如何收拾打翻的食鹽更煩擾著他。可等到他看清楚門外按鈴的是誰,關於食鹽與惡作劇的事就砰地從他腦袋裡消失了。他本能地吸了口涼氣,稍稍在原地站立幾秒,接著就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門打開了。

    如果這是一次懷有明確意圖的拜訪,那麼此刻站在門外的青年男子——羅彬瀚已經很難再用少年這個詞來形容對方了——一完全不像有所準備的樣子。事實上,當他和羅彬瀚照面的瞬間,他看上去真是大吃一驚。那反應也讓羅彬瀚暗暗疑惑了幾秒,懷疑是自己搞錯了對方的來意。一個巧合?僅僅是為了來找周雨?為了向同專業的學長諮詢某些問題?他的確看到對方還揹著一個沉甸甸的黑色書包。

    可是緊接著,他注意到對方又恢復了平靜。這個如今的大學生在看到他突然出現後什麼也沒問,只是略有些緊張地等待著。於是羅彬瀚又心想:不,這不是巧合。他來之前就知道了。

    “進來吧。”羅彬瀚對他招呼道。

    羅驕天慢慢地走了進來。羅彬瀚本想趁這無言的幾秒好好觀察一下如今的對方,可是後者卻是壓著腦袋走路的,個頭比他高的人幾乎就看不清他的臉。羅彬瀚只能從他的體態和穿著上看出一些過往的痕跡:依然是因為缺乏運動而有點發胖的體態,還有長期伏案造成的駝背,低調而樸素的黑色運動外套,一塊高中時就戴著的瑞士機械錶。在他臉頰靠近下巴的地方,羅彬瀚還看到一小塊凹陷的紅印,像是青春痘痊癒後留下的瘢痕。

    他走進門,默默換上一雙為他預備的拖鞋(畢竟原本就沒幾個人會來周雨家做客),  然後在玄關與客廳的交界區域站住不動了。他似乎覺得自己並不應當自說自話地坐到沙發上去,  可是也沒有勇氣主動和羅彬瀚打招呼。他在有陌生人或是年長者的場合從不先開口,  這點倒是絲毫沒變,  甚至還變本加厲——以前他見到羅彬瀚時總還能點頭打個招呼。

    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  或許會把這種沉默當作傲慢無禮,不過羅彬瀚當然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羅驕天的性格恰是姓名的相反面,他最大的願望說不準會是遁到地裡去,好讓別人再也發現不了他。在羅彬瀚看來這當然是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而且早晚也將會是更大的麻煩,不過他現在可不打算把一根沒熟的蘿蔔硬從地裡拔起來。他還清楚羅驕天其實非常不願意和他單獨相處,似乎每次他的在場都會叫羅驕天益發沉默與焦慮。

    有時他會有點陰險地想這個問題:假如他在羅驕天面前談論某個富豪的私生子女,或是某個名流婚內出軌的醜聞,羅驕天是否會轉身逃跑?或者試圖變成一個徹底的隱形人?他實在想象不出羅驕天發怒的樣子,儘管他知道外表笨拙的人在骨子裡卻可能有驚人的爆發力。不,羅驕天並不是那種看似平淡而實際色彩濃烈的人。他貨真價實是個從骨子裡溫厚並且不快樂的書呆子,而你越是給這種人壓力與折磨,他便變得越發稀薄和蒼白。哪怕是到蓋上棺材的那一天,這種人對於外界也將是毫無威脅的。

    怎麼會是這樣?羅彬瀚不由地問自己。連他也不知道羅驕天的性情是從哪裡形成的,琢磨起來不像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就像旱地裡竟然長出了一株睡蓮。不過那又有什麼呢?要是繁衍能夠精準地遺傳先代的一切特徵,事情會變得再容易不過,  或者再可怕不過。

    羅彬瀚讓他在客廳裡坐下,  問他是否吃過早飯。羅驕天有點遲鈍地停頓了幾秒,  似乎忘了自己是否吃過飯。羅彬瀚估計他要麼是緊張,  要麼是害怕和自己一起吃飯。

    “反正周雨還沒起床,”他用隨便的語氣對羅驕天說,“我正隨便做點什麼。你沒什麼不能吃的佐料吧?”

    羅驕天生硬地點點頭,於是羅彬瀚又走進廚房裡,想先給他找點喝的。尷尬的是那一大壺新煮好的咖啡裡已經放了相當分量的鹽,而他確定羅驕天的味覺可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他只好另找點別的飲料,而就在他翻箱倒櫃時聽見周雨的臥室房門打開了。緊接著又傳來周雨和羅驕天打招呼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