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694 孤遊如雲(上)

    羅彬瀚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才回到周雨家裡。回去的路上他順道在生鮮超市裡買了兩大袋新鮮蔬菜,還有一大塊很不錯的牛裡脊肉。兩份牛排,或者洋蔥炒牛柳,他還沒想好選哪一種。他對一個屬於梨海市本土居民的廚房已經完全生疏了,要重新恢復對火候與調味的感知就像要重學一門外語那樣為難。好在周雨絕不會挑剔。周雨的味覺簡直是為了世界末日而生的。世上有那麼多關於食人醫生的驚悚故事,但永遠也不必擔心周雨會受到人肉美食的誘惑,因為周雨連碎豆腐乾和肉末都吃不出區別。

    他一邊哼著歌,  一邊在心裡編造了好幾個關於周雨的味覺笑話。實際上他曾在心裡編造過無數個關於周雨的笑話,只不過絕大多數都不會被第二個人知道。他在哼的那首歌似乎叫作《拿著一枚硬幣的男孩》,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歌詞原文了。他只能模糊記得是說一個男孩在野地裡撿到一枚硬幣,然後扔進了海里什麼的。很難說歌詞有什麼實際意義,所以他實在沒法全部回想起來。

    幹嘛把硬幣扔進海里呢?他在等電梯的時候琢磨著,這個時代是不會再把硬幣交給警察了,  可自己留著又能怎麼樣?他幾乎確定歌詞裡那個男孩把硬幣扔進海里是為了許個願望,  可這又是向誰許呢?沒有哪種神話說上帝住在海里,而海神又似乎不怎麼管陸地居民的事。把硬幣扔進井裡,把硬幣扔進泉裡,把硬幣扔進海里,這能有什麼用?可是他轉念想到人們不僅會把廉價的真錢扔進水裡,同時也會把昂貴的假錢放進火裡。不見了。消失了。在結構上毀滅了。那就等同於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等他走進廚房後就不再考慮這些可笑的問題了。他先是檢查了一眼自己的手機,除了騷擾短信外竟然沒有任何人來找他,不用說這是南明光替他安排的。於是他開始專心致志地對付那些蔬菜和牛肉。他幾乎不記得要怎麼處理和醃製新鮮生肉,也很難再準確地把握調料配比,而拿這些去問周雨只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直到今天他還可以非常清楚地記得某一個傍晚,他走進周雨的家門,發現鍋里正煮著一鍋帶血的豬肉濃湯。那湯的樣子實在可怕極了,他認為就算是周妤看見了也得承認這點,可是周雨本人卻毫無自覺。

    衛生。羅彬瀚衝著血水的時候心想。對於周雨而言,視覺效果的好壞是毫無意義的,長年累月的專業訓練可能讓周雨對於血腥畫面徹底喪失了敏感性。指導周雨行動的方針是一些缺乏感受性的準則,譬如說把肉浸在冷水裡過長時間可能會導致滋生更多的細菌,而吃掉一些封在肉裡的、帶著腥氣的煮熟血水會比吃掉滋生出來的細菌屍體更符合衛生標準。周雨當時的確是這麼和他解釋的。不,  這恐怕不能完全歸咎於職業。他覺得世上絕大部分醫學工作者都不會這麼幹。是個人就不會這麼幹——周雨真的是個土生土長的人類嗎?他開始覺得自己可能並不真的清楚真相。法克有可能會撒謊,所以周雨也可能是隻冷酷無情的獵龍蜥,  能做得出一些看起來可怕而事實上並不可怕的事——或者,剛好相反,是那些看似普通而事實上可怕至極的事。

    當週雨帶著午夜的溼氣走進家門時,羅彬瀚以一種高深莫測的姿態提供了加熱好的晚飯。儘管周雨看起來隨時都會一頭栽進飯碗裡睡過去,他吃起飯來卻極有效率,一種不至於顯得太難看的狼吞虎嚥。羅彬瀚坐在他對面,思考有哪些動物有著邊吃飯邊睡覺的習性。

    “怎麼了?”周雨問。他對羅彬瀚帶有可疑意圖的凝視向來見怪不怪。

    “沒什麼。”羅彬瀚說,“我在思考你的祖籍問題。”

    這個問題當然叫周雨困惑萬分。他提醒羅彬瀚周家至少在三代以前就已定居梨海,城市歷史博物館裡有著以他祖先名義捐獻的文物,更不用提墳墓與戶籍檔案,而這些羅彬瀚早就一清二楚。羅彬瀚承認他自己知道,可是也指出他們不能放過任何潛在的希望,周雨依然有可能是在某個流星之夜被周格清從藏在苞米田的宇宙飛船逃生艙裡抱出來的。周雨的雨是流星雨的雨。他就是來自星星的廚房殺手。

    周雨平靜地聽著他的分析,並在舀鮮蔬湯的間隙裡非常肯定地告訴他,梨海市在近三十年內絕無苞米田。事實上梨海市的土質與佈局從來就不是很適合農業發展,即便它和擁有廣袤景區與生態保護區的白羊市捱得那麼近。

    羅彬瀚仍然堅持苞米田是任何城市都能應有的。如果梨海市沒有,他可以在自家經營的酒店綠地裡種一片。苞米田乃是神秘,  乃是誘惑,乃是流言蜚語與怪談怖話,  是鄉下故事中永不褪色的舞臺和聖地。誰要是背棄了苞米田,  誰就沒有了思想與文化的根基。他正要繼續論證苞米田與人類精神間的密切聯繫,周雨忽然皺起眉毛,放下湯碗後仔細地端詳著他。那神態不能說是精明或敏銳,而是嚴謹得好似在診斷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