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690 歡迎來到叢林(下)

    “我看你經常來這兒。”羅彬瀚說。

    “偶爾來,但我可沒進過裡邊。”

    這下羅彬瀚知道對方確實還記得自己。他繼續用那種熱絡得如同老朋友的語氣說:“我是這兒的員工的朋友。你懂的,昨天那個女孩帶我進來的。她對我就是這麼好說話。”

    他知道自己此刻臉上露出的假笑定然頗為惹人嫌惡。不過,說來很有趣,他發現內向寡言的人總是吃這一套。那不是說他們能成為交好的朋友,而是這種人總不願意去費過多力氣打發一個無恥的糾纏者。他們會傾向於逃避,把視線投向遙遠的天際,或是不可企及的出口。他們的思想既已逃向幻想中的清靜之地,嘴巴反倒會在無關於己的事情上鬆一些。

    果不其然,紅髮男人只是盯著他看了幾秒,就像要躲避一灘穢物似地快速轉開,並把牆上的一叢紙玫瑰視作了新的精神家園。

    “我有點好奇這家店的老闆是誰。”羅彬瀚視如不見地說,“這家店開得……你瞧瞧這佈置。怪好笑的。我聽說老闆是個只會撒錢的公子哥。”

    “不像。”紅髮男人冷冰冰地說。他努力在語氣裡表達出對此類流言蜚短的厭惡,不過做得很生硬,足以說明他生平不常遭遇這樣無禮的事。

    羅彬瀚故意在臉上顯出不信的神情。這點額外演出實際上並無必要,因為對方根本沒看他。不過他輕佻怠慢的語氣準沒有放過對方的耳朵。

    “有哪裡不像?”羅彬瀚說,“這人一看就是個沒什麼本事的富二代,成天想入非非,還自以為挺有個性的。嘴裡喊著自己要獨立創業,然後就大把大把地花家裡老頭的鈔票。當然,先是搞些時髦又沒用的產業,最後一敗塗地,還假裝自己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有錢人家的小祖宗嘛。根本吃不起任何苦頭。”

    他發出嫉恨又不屑的嘖聲。紅髮男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是個即便店主不在也會自覺付賬買單的人,自然而然是個正直而講求秩序的人,或者跟店主關係不賴。羅彬瀚瞧出他呼吸急促,知道這位常客已經被他激怒了,很快就要吐露一些關於店主的辯護之詞。

    “如果你覺得人人都像你一樣無事可幹,”紅髮男人不冷不熱地說,“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貨車,每天凌晨四點半就會開過來。他搬貨的樣子可不如你像個……你說的什麼來著?‘有錢人家的小祖宗’。”

    羅彬瀚咧嘴笑了起來。一半是為了繼續撩撥對方,另一半則是出於詭計得逞的真心得意。“每天四點半!”他說,“難道你每晚這個時候都在旁邊盯著他?還是你聽他這麼跟你訴苦?”

    “他沒跟我說過,”紅髮男人用壓抑火氣的語調說,“但我就住在這……”

    羅彬瀚全神貫注地等著他的下文,如同漁夫把著自己浮漂沉落的魚竿。他已經預感自己即將得到收穫,可事情偏巧就是那麼不順利——店門在這時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個高高瘦瘦、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

    新客人的出現立刻打斷了紅髮男人的證詞。更糟的是,某種驚醒的神色隨之浮現在後者臉上。他的嘴唇緊緊抿住,疑心重重地打量著羅彬瀚。那個靠撩撥肝火編造出來的陷阱已然被識破了。羅彬瀚知道自己今晚再也不能從他口中挖出什麼消息,而要是他不馬上滾遠點,沒準對方還會叫警察來呢。

    他多少有點惱恨地望向那個壞了他好事的不速之客。可是一等他看清對方的長相,臉上的表情便也僵硬得像剛才的紅髮男人。他快速而無聲地起立,走向距離紅髮男人最遠的一張桌子。穿著黑色襯衫的中年男人緊跟著向他走來。當他在羅彬瀚面前坐下時,羅彬瀚已調整好了一張略微帶點愧疚微笑的合適面孔。他稍稍挪了下位置,讓新客人的身體擋在他與紅髮男人之間。日後的機會有得是,他在心裡想,最好少讓那紅髮看見自己變臉。

    新客人也用柔和的、經過恰當控制的神態望著他。這是一張飽經滄桑的面孔,乾瘦多皺,泛出不健康的焦黃色。大體來說,這張臉放到一位久經風霜的農民,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拾荒者身上都很合適。只有他的眼睛顯露出不同尋常的精明與冷酷。對於性格軟弱的人而言,要和這雙眼睛對峙將是件備受煎熬的事。

    羅彬瀚正面對著這樣的一雙眼睛。不過此刻他沒有受到什麼煎熬,因為歸根到底這不過是雙肉體凡胎的眼睛。他的思緒已經飄出去很遠,而表情和姿態都恰當地表現出謙恭。他的一部分思想在靜靜計數:

    一、二、三、四、五。

    他緩緩地低下頭,避開目光的接觸,如同貓科動物在表示友好和順服。然後他輕輕地撥弄了一下自己裝著可樂的杯子,彷彿正為眼前的場面感到不好意思。透過杯子的倒影,他能看見對方也擺出了宛如慈父般寬容理解的神態。

    他明白對方在等他開口,而場面氣氛也已經差不多了。於是他嘆了口氣,溫順地、近乎是靦腆地微笑著說:“我還以為至少得要一個星期呢。”

    那代演慈父角色的人朝他輕輕點了一下頭。或許是長年累月的人事工作使此人變得更善於拿捏姿態。羅彬瀚可以準確地讀出他想要表示的意圖:對胡鬧行為的批評、對遊子歸來的欣慰、對冷靜應對的讚許。一個人竟能在舉手投足間表達出如此繁多的態度,羅彬瀚真想給他拍一段錄像以備研習。

    “回來了。”他說。

    羅彬瀚跟著說:“回來了。”

    對方把乾瘦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羅彬瀚放鬆了那裡的肌肉,好讓對方安撫般地輕拍。那態度終於令對方滿意了,他向羅彬瀚說出一句玩笑式的問候:“非洲叢林裡怎麼樣?”

    “不如這裡精彩。”羅彬瀚說,“那的日子太單調了。要什麼沒什麼。生意,錢,夜場,什麼都沒有。太悶了。太無聊了。我發現沒了這些我過日子可是一點意思都沒有。說真的,非洲到處都光禿禿的,咱們這兒才是個找刺激的好地方呢。”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