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706章 昔日天下,今已天涯




    僕散揆忽而語塞,是的,他的潛意識裡,竟然接受了劃江而治,什麼時候開始的?就因為這場和州之敗?!



    “還是大言不慚,金國沒有像樣的水師,渡淮便花了一個多月,長江那般的天塹你要飛渡不成?”吟兒聽著“多打下幾個州府”實在不是滋味。



    “我軍現已攻克的城池,哪個不曾是咽喉、藩籬、要塞、天塹。”僕散揆看她說話,臉色登時一狠。



    “那又如何。”吟兒語氣之所以不好,一則雲煙不在,二則僕散揆間接害林阡入魔,於是說起軍師先前教給她的,“金軍雖在不少地方都入侵我境,卻始終不能建立穩固據點,攻易守難,遲早要還,此其一也;縱使金軍越圍越多,畢將軍在淮東沿海、趙大人在中線襄陽、葉大人在淮西各地,眾志成城頑強應戰,使金軍大半陷入膠著,兵力不足,供給不力,此其二也;金軍在西線始終不能攻佔川北,並且後方靜寧環慶河東等地有我盟軍牽制,瞻前顧後,進退維谷,此其三也。有此三點,任何地方,哪怕一時陷入你手,也終會變回我之天塹。”



    “你是何人,有何資格說你、我!”龍鏡湖見宋方振奮,越聽越不是滋味,瞪著吟兒出槍恐嚇。



    “林阡夫人,何人敢用槍指。”林阡隔空出刀,一下擊偏了他,宴席頓然劍拔弩張。



    “……大家息怒。”丘崈趕緊站起,反襯出葉文暻處變不驚,最後還是靠他家的江中子和京口五疊等高手維持秩序:“眾位,給丘大人和葉某一個面子。”



    “言和可以,宋向金稱臣,增加歲幣,嚴懲啟釁之人,其中必然包括韓侂冑,至於有無他人,你們自己商量去吧。”僕散揆作出過分要求。



    丘崈見識過僕散揆寸土必爭,回過頭來對林阡謀求希望:“盟王,金軍深入我境已幾十萬人……”



    “丘大人,莫憂。那是金軍誇大其詞。老夫所見,圍攻楚州的胡沙虎實際不過三萬人,加上壯丁方才有十萬假象。其餘地方,想必也是一樣。”畢再遇話雖不多,卻句句深達人心。



    “丘大人,縱觀南宋朝堂,有幾個畢再遇、葉適、趙淳?”僕散揆依舊擲下狠話,“江湖之遠,一個慣常瘋癲的混世魔王,一個身份不正的金國公主,匡扶你這南宋的破架子,不覺得荒誕?”



    “僕散大人啊,我們只是愛好和平才希望沒有戰爭,大宋絕對不是你口中的破架子……”難以置信,這樣一句本可以慷慨激昂的話,此刻在丘崈嘴裡說得那麼唯唯諾諾。也罷,他畢竟是本次談判的負責人。



    “金國朝堂,又有幾個曹王爺、僕散駙馬?江湖之遠,更被林阡一掃而光,金朝的架子委實更破。”吟兒繼續數典忘祖。



    “僕散揆,河東你不到半日就背盟,如今教我方怎相信締盟。”林阡按住她手製止她再說遭金人忌恨的話。



    金方持續表達強勢,宋方則堅決拒絕各項條件,丘崈和葉文暻的努力未能奏效,雙方只得中斷了今夜的談判。



    



    不歡散場之後,天邊飄起細雨。冬夜燈火朦朧,往昔惘然若夢。



    是的,是天故意安排的,所以他李君前完全說不了話,好在她完顏瀟湘也是一模一樣,只是默默相視直到四境無人。



    “湘兒,還和昔年一樣,去哪兒都會引起下雨。”李君前微笑說。



    “君前,這九年來,過得可好?”瀟湘依然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編貝。她身邊婢女仍然是紫鶯,為了安全起見主僕倆都是南宋貴族的打扮,真的和九年前一模一樣,使得他一瞬彷彿回到過去。



    “這九年,竟好像沒發生過一樣。”他不禁幽嘆一聲。



    “是的,沒改變過,湘兒依然只愛君前。”她聽出他到現在都沒有娶妻生子,和她原是一樣孑然一身,忽然走出紫鶯的傘下,挽住他的臂彎仰臉微笑。



    “我也說過,終有一天,我會來臨安找你的。”他那時誤以為她是南宋的公主,所以對她做過這樣的承諾,實在沒想到居然還能兌現。



    “別走太遠,早些回來啊。”紫鶯在後面看著他們笑。



    



    人已陸續散離,只是吟兒還不死心,一直賴在原地不走,別人在收拾桌子她還在吃。



    “走吧。”林阡嘆了一聲,見她不起,對她述說,“聽說太妃病重,她入宮去侍疾。”



    “那是假的!刻意躲著我們罷了!”吟兒瞬間噙淚,未想在郡主府裡不見郡主,遠望著以主人自居的葉文暻恨之入骨。



    “幾位何故一直不走?”葉文暻明知故問,眼角竟似含著笑意。



    吟兒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找死!”八年前她就想殺了他。



    “盟主是在痛惜,這許多高手,不保家衛國,反而收拾宴席呢。”葉文昭一邊上來拉著衝動要拔劍的吟兒,一邊冷漠衝著葉文暻諷刺。



    “幾位料事如神,竟似預見到還將赴下一場宴席。”葉文暻還是那般高深城府,神態言語都教人捉摸不透。



    實則葉文暻也未管鳳簫吟和葉文昭是什麼言行舉止,而是一直都在對林阡察言觀色,看到他雖小了自己幾歲卻毫不遜色泰然處之,也是一樣覺得他高深莫測。



    “還有下一場嗎?”吟兒神色倏然變得溫和。



    “不錯,正是家父請的同窗、老友們了。”葉文暻一笑。



    之所以分開兩場,還不是因為涇渭分明?



    好吧,明明是主和派代表,還請得動許多主戰派名流,不得不說葉家人真是圓滑得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葉文暻帶他們到另一處宴席上時,遠遠聽見葉連說,就算增加歲幣,我葉家擔負得起。一副富可敵國的架勢。



    卻聽一個老者渾厚的聲音:“那歸罪啟釁之人呢?老葉是要將韓某的首級獻去?”應該就是韓侂冑了。



    “豈敢豈敢?”葉連笑了起來,與他碰杯,“僕散揆獅子大開口,異想天開得很了。”



    觥籌交錯,既有政敵的虛與委蛇,又像同窗在交流感情。



    “僕散揆煞是歹毒,竟在河南找到丞相族人,還將其作為使節、屢次派到丘大人面前,說如果宋金繼續交戰、韓氏先祖的墓地恐難保全,以此私人理由請求兩國罷兵言和。”響起一個半生半熟的聲音,“縱然如此,丞相也是狠心不見那族人。”



    “丞相大義。”奇了,又是個半生半熟的聲音!這句話應該是發自肺腑,而並非刻意逢迎。



    怎麼他們認得這麼多的老者?



    阡吟難免好奇、加快腳步去到那宴席上,林阡當下分辨出最後說話的人,是八年前與他在江西瓢泉冰釋私仇的辛稼軒,如今重逢,仍是淡然一笑。



    另一個?一邊與各位長者見禮、繼而入席,吟兒一邊打量,韓侂冑的幕僚裡,依稀有賀思遠父親、尉遲雪父親,發話的人應該就在其中……當年秦向朝身邊圍的一群人,蹦躂歡騰的,貪汙罪的貪汙罪,連坐罪的連坐罪,倒是這些不溫不火的,後來因為在積極抗金的政治立場上搖旗吶喊或濫竽充數而受到拔擢,一躍而為韓丞相面前的紅人。如果秦向朝沒死,那他可能也會升到如今這個位置吧。



    辛棄疾年過花甲,早已百病纏身,雖介懷戰備不足,卻抵制棄械投降,贊成抗戰、反敗為勝:“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況我與金不共戴天!”



    那邊還有個看上去將近八旬的老人點頭:“老夫也是那句話,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林阡吟兒皆是一愣,立刻意識到他是何人,又驚又喜又是遺憾,李君前離席太早,竟錯過了和自己偶像陸放翁的會面!



    “陸老先生!”那人正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陸游了。



    “江湖中人,不是該稱呼‘前輩’?”陸游笑得隨和。



    辛棄疾對他們說,陸游年事已高去不了前線,就把自己的兒子送上戰場。



    “當真是男女老少都在出力呢。”吟兒被這股熾熱而強烈的抗戰氣氛包圍著,先前難得產生的一絲懷疑也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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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年紀上要小一輩,但辛棄疾的身體明顯比陸游差得多,看得出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否則像他這樣的豪傑,怎可能從抗金的前線退下。



    可今日,為了支持韓侂冑繼續抗金,他還是撐著病體來了。不知他有否想到,會和林阡重逢於臨安。



    “勝南,我還記得,八年前你向我慨然論功名。”離席之後,辛棄疾由林阡推著輪椅,兩個人默默地在廊上行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