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00章 浮生三千幸會矣

    林阡被鳳燕二人推來讓去一直沒說話,是因為心裡真的有事、前所未有的迷惘,於是認可了她倆的決定,由沙溪清帶上謝清發的殘軀、跟隨燕落秋前去冥獄深處放人,其餘幾人則暫先折返戰場救局。



    由於海逐浪急需救治,邪後背起他先行一步,山外盟軍,想來也是一樣燃眉之急,因此林阡很快收起思慮、調整心情,緊隨邪後和吟兒朝來時路走,間或幫邪後背負逐浪一段,卻因腰傷復發又將他還給邪後。那時吟兒轉過臉來,醋味歷久彌新:“你可告訴過你的新婦,過了六十歲你會臥床不起,需要她端茶遞水地服侍?”



    “可是吟兒我真沒有……”“林阡啊林阡,你自己也審過那麼多犯人,哪個一上來就供認不諱?”“不是犯人,是夫妻,你我之間貴在坦誠。”“回去以後,你可對我跪著坦承,她與你究竟到何地步,為何我會設想到她在黔靈峰彈琴伴你掃地的情景?!”“為何你會設想到如此奇怪的情景?”“答非所問還反問?必然心裡有鬼!”“……”“啞口無言了吧!”吟兒嘴不饒人,碾壓了林阡一路,直到走回深淵方才消停。



    水陣雖然解除,地勢卻依舊陡峭,需要平心靜氣保持平衡,加之下行改作上行、出去比來時還要費力,所以吟兒便沒再講話。那時林阡和吟兒、邪後分別走在鋼絲索,只能聽見邪後背上海逐浪粗重的呼吸聲,屏息凝神,這才有空去回想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自到河東這十多天來,林阡心裡一直有些模糊的印象,卻如碎片般始終無法串聯,直到在深淵上走了一段,隨風送來一股熟悉的氣息,他聞到時心念電閃:



    鹼味,魔城的城門快要關閉,青龍作動時撞翻的腐蝕性液體!



    殿闕中剝落又重新凝聚、反覆循環無休止的泥沙,魔城裡週而復始、傾斜又復位的瞰築塔。



    劍陣、火海,魔村裡吟兒被慕二俘虜、他帶著慕大去交換人質的那一次,他倆在歸路上遭遇鬼打牆不就有類似經歷?



    為何和魔門這般相像?黑龍山上的桃花溪,之前他就覺得和桃源村異曲同工;墨香居前的二十步路,溫度一點點地降,從盛夏到寒冬之感,像不像寒潭的二十關?墨香居內刻了四行詩的奇怪石碑,不偏不倚被他的破銅爛鐵打出來,那排場那陣仗不正像是被神器召喚?洞口冰冷徹骨的水滴,令他留下半生頑疾的寒玉露;枕雲臺,濃雲井,堪稱雙生子的地名;棗林的盡頭,還有一頭白色的老虎,白虎和青龍分明一對……



    全部都跟魔門有關,何以如此?縱然謝清發,學的刀譜還神似魔神的萬雲鬥法?



    “邪後……”林阡愈發覺得不對勁,正待向邪後問詢,忽然聽後面響起沙溪清的聲音:“林大俠,我可快嗎,這就追上了!”



    “咦?燕姑娘呢?”吟兒轉過身,林阡一愣:“這麼快?”抄近路了?不對,不是隻有一條直路?



    “謝清發好毒的性子,收押了幾百個風雅之士,好些都打得遍體鱗傷,落秋在後面照看他們,我惦念你們便先追了上來。放心,一切順利,那惡魔成功入獄、作繭自縛……”沙溪清笑答,話沒說完猛然天旋地轉,幾人原正在風平浪靜的深淵上方交談,哪想到突然像遭遇空間扭轉、腳底還捲起又一番狂濤巨浪?



    是了,邪後,這深淵,像不像魔神給你的嫁妝,百印裂谷?



    可是林阡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恐高的邪後就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沒能站穩,帶著還揹負在她身上的海逐浪,驚呼一聲從這鋼絲索上摔了下去,夫婦二人一同栽進這深淵萬丈!



    “邪後!”吟兒乍見變故來不及救,來不及悲,甚至根本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條水龍猛然掠過,險將她也掃落,她引以為傲的劍速在飛來橫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虧得柔韌性高、腰幾乎仰到和橋面平行,才和那排山倒海的攻殺相擦而過。可是避開這次突襲的吟兒,不知是太倉促閃到腰,或者是陣法裡重心容易不穩,癱倒在鋼絲索上一時起不來身。



    發生了什麼?沙溪清與吟兒同樣震驚,當是時四面水陣再起,搗珠崩玉,氣勢雄厲,他作為此陣唯一克星,不得不即刻去主位承負,左衝右突,全力以赴,才剛有所起色,右臂就一陣劇痛,不知何處射來一根箭矢,趁他忙於打水陣無法防備時將他擊中……只是有點疼而已,拔出來還能再戰……然而斷水劍稍一停滯,沙溪清便不慎被一道水鋒抹過脖頸,血流如注,眼前一黑,不受控地倒在橋上。



    邪後夫婦墜崖、吟兒遇襲癱倒、沙溪清被水陣傷及,這些陸續發生的電光火石,後上方有強弩迸射,徑直對準了他們五個,密如雨下,來勢洶洶,這輪箭矢大多在十招內就被林阡飲恨刀掃光,只有一支穿過防禦扎進了沙溪清揮劍的右臂,可惜林阡對這萬箭齊發再如何抵禦出色,都不曾將幾個麾下保護妥當。



    林阡震驚、悲慟、疑惑之餘本還想著不幸中的萬幸,燕落秋和那些無辜之人不在這裡、否則因這意外遇險的只怕更多,可是驀地又覺得更加不對,催動陣法的那塊玉,不正是在燕落秋的手裡?



    揮刀打開又一輪漫天遍地的箭矢攻勢,他倏然意識到燕落秋原來是別有用意?雖然他還沒想通來龍去脈,心卻一點點地寒徹,被利用做什麼他不知道,卻很顯然是被她利用了,他林阡和謝清發一樣的下場,成功入獄,作繭自縛!便那時背後風緊,一根利鏃挾千鈞之勢朝他衝灌,角度刁鑽,速力狠辣,他既要代沙溪清打水陣又要顧身前三面根本無暇躲,便索性躲也不躲硬生生挺過這一箭再說,無計可施的那一刻忽然後背一暖,那條他正在想的美女蛇出現在他身邊,從後緊緊繞上他腰纏住他,柔聲說:“小阡,再信我一次。”



    他沒來得及答話也完全不知情的一剎,聽得一聲激響那利鏃直接穿透她的身體,她的鮮血瞬即染溼了他的衣衫,沒說完她便倒在他背後合上了雙眼……到那時他腦中還是一片空白,緊接著卻是一聲大吼將他震醒:“秋兒!”應聲而落一個面容憔悴雙目血紅的白髮老者,他一入陣萬箭皆停,水陣全朝著林阡攻擊而不向他,難道還不能說明一切?



    林阡強忍痛楚正待將燕落秋護在身後,聽到這聲秋兒卻當即鬆開了手,任由她被這老者奪了過去,不能信,不能信她,她帶來的那些人,才剛被大家解救的那些風雅之士,一轉眼就變臉要奪大家的命,而這個始作俑者,這個作為領袖的白髮老者,和她燕落秋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他怎能信她,當邪後、逐浪生死未卜,當溪清、吟兒命懸一線,全都是被她所騙為她所害!



    “停止射箭,務必將她救醒。”老者看燕落秋雖然昏迷尚有一息,終於露出一絲欣喜神色,朝著他掌握箭陣的麾下下令。“是,宗主。”那高手令行禁止,對老者死忠無疑。



    宗主,五嶽哪來的宗主?林阡不知是適才和謝清發纏鬥過緊,還是因這久違的背叛感覺所傷,心口劇痛,無法想通,冷不防還被一道水鋒割過右手,鮮血淋漓來不及顧。



    “蒼天有眼,同一日便報我兩大仇!”箭陣雖停,危難不減,那老者憤怒咆哮,頃刻就朝林阡出刀,內力剛猛,殺意澎湃,分明又一個謝清發,對林阡睚眥盡裂、仇恨滿溢、除之而後快。林阡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終究還是在呂梁發生,那就是像紀景那般遭遇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仇敵……



    這人是誰?兩大仇,憤恨若此,必然殺父之仇、奪妻之仇,從年齡看,林阡和他不可能存在殺父,奪妻,也和謝清發一樣為了燕落秋?思緒驟然跳到那天自己和燕落秋初見,日出溪山道旁微醺的她眼神迷離地撒嬌:“你回來了。”“這次回來,可否不走?”謝清發和他林阡完全不像,但看這老者,也是一身黑衣,白髮披肩,身高身形都與他相仿,難怪他會被她認錯?



    可笑,可笑,從一開始就有了徵兆,居然無意識栽在這再明顯不過的陷阱。從歧途誤入迷局,唯一的解鎖之鑰竟還通向計算和背叛。



    從天而降又一群敵人,有序排列,劍拔弩張,冒著被水陣衝擊和掉落深淵的危險,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虎視眈眈。什麼風雅之士?這些分明也是戰將!進冥獄前林阡由於要救逐浪一時情急,或是因為油然而生敬佩之意,竟忘記多問燕落秋一句,既然是這樣的初衷你對我有什麼難以啟齒?因為輕信你,我竟置溪清、邪後、吟兒於無路可走!拆開謝清發和五嶽?拆開的分明是我林阡和麾下盟軍!決策失誤,盟軍危殆,便教我死千次萬次都無法贖罪!



    那一刻,危難已經懸於林阡頭頂,林阡罕見地居然僵立原地、毫無防禦甚至意識,吟兒見狀大驚,從鋼絲索一躍而起,提劍從斜路直砍過去,一口氣逼退老者充當林阡防線,令他身體能夠潑水不入、衣衫能夠鋒芒不沾。



    他被這刺耳的兵刃擦磨聲驚醒,看見老者和吟兒廝拼的火花交匯迸發到七八步開外,吟兒固然一直在進攻但是攻勢已經越來越弱,一旦趨停,便是吟兒一潰千里之時。



    他如何能見吟兒危難,不顧一切飛身而上,戰意瞬即飆到頂點,那老者對著吟兒當頭一刀泰山壓頂,飲恨刀來不及擋那他就以手臂先扛,一聲激響,林阡身上臂上到處是血,強行給吟兒撐過這一擊後即刻揮刀反攻:“照顧溪清。”經此一戰,生死相托,他不想再和沙溪清見外,大俠少俠地稱呼。



    “我們會出去。”吟兒噙淚低聲,既像問句,又像堅定。



    “會,一起出去。”林阡答是這樣答,卻不像保證,更像安撫——



    眼前兇險的深淵水陣,只有沙溪清最能打,然而沙溪清現在脖頸的血還在流,神智也不見得清晰;豈是這一關闖不過,後面的劍陣和火海,任何一關都難於上青天,因為五行陣五件兵器五個戰友缺一不可,只要陣法不停下,即使燕落秋沒露出真面目,邪後不在、沙溪清瀕危,他們也哪個都出不去。



    看見沙溪清到現在還沒止住血,吟兒急忙躍到他身邊給他包紮,那時她才相信逐浪和邪後是真的掉下深淵,悲從中來卻不敢掉淚。那水陣豈是善解人意?絲毫不給喘息之機,又一度水浪來襲浩蕩滔天,害她包不完就要幫沙溪清打他這一面的全部威脅……



    這絕境前所未有,從始至終、從外到內留在身邊的一個個地少、站位一個個地暗,她怕沙溪清死、怕邪後和海逐浪死,怕剛剛和林阡並肩作戰的全都死去,剩下林阡孤零零的一個人,心裡頓生一股恐懼:“燕姑娘她?”那時的吟兒,因為突發意外腦子還沒轉過彎,不像林阡掌握那麼多線索想到了那麼多事,只是見燕落秋給林阡擋了一箭還落在了敵人手裡,雖然可能和敵人有著一絲半縷的關係可是對林阡卻有著千絲萬縷的真情,所以當然還關心她還覺得她是戰友。



    “別再提她!她與我們不是一起!”卻見林阡鮮有的情緒失控,吟兒再笨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宗主,小姐她傷勢太重,必須馬上出去送醫。”這時,承載著林阡徹骨恨意的燕落秋,被那個拼力救她的高手宣告危急,原是那傷口扎得太深,血浸於骨箭難拔。



    “你先送她出去,我留下,殺了此賊!”老者儼然牽掛著燕落秋傷勢,面色裡藏不住的擔憂,但卻明顯更執迷於消滅林阡,狀若瘋癲,眼中佈滿血絲。



    “好。留下的,陪葬,出去的,收屍。”林阡冷笑一聲,一字一頓。殺死眼前老者是此番突圍和救局的唯一方法沒錯,然而這話這語氣根本不像是從正常林阡口中說出來的,吟兒聽著膽戰心驚,唯恐林阡在此入魔。



    “她是哪根筋搭錯給他擋箭?!不知此賊是我至仇至恨,比謝清發更甚?!”老者餘光掃及燕落秋面無血色,傷勢比適才惡化比他想象中嚴重,驚痛之餘更增憤恨不解,他武功本就高過吟兒,一旦戰意沸騰實力直追林阡,失去理智時手中刀鋒驚得八方水浪翻湧不絕,竟教相隔甚遠的吟兒都能聽到他胸中怒火在燒。



    火?確定不是林阡身上在燒?當燕落秋從螢火鬼火猝然變作猙獰的奪命大火,縱然林阡也被燒成這般連骨頭都不剩,卻還一邊經受著全身熱血灼傷之痛,一邊驅遣著飲恨刀鋒上善若水。



    “難道他便是小姐所說,那個最好的人……”那高手抱著燕落秋正待離開,話未說完,便再度被老者喝止:“不可能!別囉嗦,快帶她走!”“宗主,不行,小姐她,只怕撐不住!”“暫且將這她這口氣吊著!”林阡與老者刀戰了約莫三十回合,過程中老者要將燕落秋送出必須停止陣法,因此水陣攻勢曾稍有減弱,吟兒好不容易才給沙溪清止血,但便在那時又聽聞燕落秋可能撐不到出獄,心一緊,看對面依言就地給燕落秋運氣吊命,她受啟發也見縫插針給沙溪清過氣,但隨著老者戰意更激,眼睛更紅,這水陣一時半刻看來是無法再解除。



    “宗主”“小姐”?若這白髮老者與燕落秋是夫妻,他麾下更該稱燕落秋“夫人”,並且不會出現這些奇怪的對話和感情……林阡持刀奮力搏殺,情緒漸漸有些平復,思路隨之清晰過來,適才分手前她說“屆時清理這些為虎作倀的惡鬼也不遲”,當日旋淵陣她回答那塊石頭時說“父親,我很掛念他,不知他和那幫鬼處得可好”,心念一動:鬼?不是指地獄裡的鬼,而是冥獄裡的看守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