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風 作品

第 184 章 184(含加更)

 這出傳訊甚至不必慢慢從山上爬下去。

 迭山山道之上的銅角聲,傳不到遠處趕路的吐蕃聯軍耳中,卻能在沿山的哨探之間傳遞,將吐蕃已然發兵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後,在數十里外,變成了一路飛奔在草原之上的傳訊兵。

 這夥傳訊兵的目標距離他們並不算太遠,不過小半日的路程而已。

 因為薛仁貴此時,並不同黑齒常之一般在大河迴轉之地的營寨之中,而在——

 一支白蘭羌支部的駐地之內。

 ……

 白蘭羌的放牧之地與吐谷渾在邊界上交錯,這才讓白蘭羌為吐蕃攻伐得手後成為了吐蕃進攻吐谷渾的前線。

 這一支部落也不例外。

 不過現在,這裡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薛仁貴朝著駐地之內染血的營帳看去,又望向了面前這些被盡數蒐羅出來的羌人俘虜,很覺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說你圖個什麼呢?祿東贊忽然向你等募兵,卻不動用自己吐蕃的援兵,明擺著其中有詐。你明明可以少拿出點人力的。”

 可他不僅沒有,還將自己族中最值得稱道的戰鬥力都給貢獻了出來,以至於當唐軍到來的時候,他已幾乎沒有什麼抵禦的能力,不過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就已經變成了階下之囚。

 被他以長槍指著的部落首領戰戰兢兢,聽著薛仁貴身邊的吐谷渾人將這番話翻譯給他,面色越來越難看。

 對方說得輕巧,可他能有什麼辦法!

 他本因吐蕃的入侵而改換了立場,眼見此次聯軍作戰,殺害了吐谷渾的國主,他更覺自己立功的機會到了。

 要不是他已經過了體力的巔峰時期,他或許並不僅僅是派遣出部落裡的精銳,而是親自一起上了。

 但薛仁貴的突然到來,卻打破了他這個想要藉此升遷的美夢。

 在薛仁貴隨後的話中更是告訴他,不僅吐蕃沒有什麼援軍,相應的,還有兩萬多的大唐兵馬已經抵達了近前,將吐蕃原本該當抵達的兩萬援軍都給盡數斬落。

 不!那豈不是意味著,他投入進去的其他精兵,也要完了?

 這位隸屬於白蘭羌的首領面白如紙,卻見薛仁貴手中的槍又點了點他的肩膀,帶來了一句對他而言恍若天籟的話:“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將你部落中剩下來會騎馬的人選出來,是幾百也好,一千也罷,我讓人將馬匹配備給你們,你們只管帶著行軍的乾糧食水往前跑,朝著祿東贊等人進軍的方向追。”

 “只要在祿東贊派兵越過西傾山防線之前,你能將唐軍到來的消息送到,我就不殺你,如何?”

 這番話也隨即被翻譯到了他的面前。

 這年長的首領朝著薛仁貴和他後方的唐軍看去,正見對方填塞滿了他的駐地,一時之間數不清到底是有四五千人還是有上萬之眾,好像在後方還有兵卒正在朝著這個方向補充,又見面前這些襲營的唐軍個個精

 神飽滿(),哪裡還敢說一個不字。

 倘若對方真是要給白蘭羌一個悔改轉投的機會(),對他來說便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抬頭髮問:“您是想要我等擾亂聯軍的軍心?”

 若如此的話,他們的用處便當真不小。

 薛仁貴挑眉,一點也沒有讓他找回主動權,進而討價還價的意思:“你先追得上人,再來說話吧。”

 從此地追擊祿東讚的隊伍,固然因為消息傳達更為便捷,能比黑齒常之那邊快上約莫半日出發,但他們本就比祿東贊出發得遲,再加上騎兵行路為了確保戰馬的續航,一般也不會超過日行二百里,這就意味著,他們依然很難直接擋在祿東讚的前頭。

 但薛仁貴本也不要他們真能在戰前就做出攔截的舉動。

 那不是安定公主的計劃裡想看到的,也不是他需要的。

 所以無妨。

 當這些急於報信的白蘭羌人騎著腳力不濟的戰馬朝著西傾山方向奔行的時候,回頭就看到,薛仁貴所統的兵卒也在以不慢的速度跟上來。

 自唐軍的表現中不難看出,他們分明是在等這些白蘭羌人開路,以防在急行軍中不慎踩踏進了沼澤泥地之中。

 更是在做個盯梢之人,讓他們別想著能趁著這個機會溜走!

 “唐軍若是想要我們報信,為何不讓我們換一匹好馬。”往前奔逃的其中一人說道。

 他們資助給吐蕃的可不僅有騎兵,還有表現優越的戰馬,剩下的不是還沒長成,就是存有弊病。

 用這樣的戰馬趕路,勢必會拖慢他們前進的腳步。

 可惜,沒有人能回答他們的問題。

 另一人一甩馬鞭:“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將消息送到再說!”

 唐軍能無視掉吐蕃兵馬的存在,打到他們的面前,讓他們就算沒有親自看到薛仁貴後頭話中提及的積石山一戰成果,也早已將他的話相信了七分。

 那麼他們這一路不足千人的殘兵,除了

抱團在一處,朝著那方奔襲,作為被唐軍所驅策的棋子之外,還有什麼活命的辦法呢?

 在夜間他們停下了腳步休息,以防草甸之上的環境在夜色中難以窺探分明,反而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但當天色稍有一點發亮的時候,他們便已繼續朝著前方行去。

 可西傾山東西綿亙數百里,其間高低起伏不同,他們根本無法確定,吐蕃兵馬到底要從何處進攻,這便讓他們不得不順著山脈走勢繼續往東去碰運氣。

 在此期間,吐蕃聯軍早已同吐谷渾的山城防線守軍,展開了激烈的爭鬥。

 等這些白蘭羌人尋到交戰之處的時候,他們已是晚到了一步。

 被吐蕃選中的進攻之地,正是兩山山勢轉折的平緩之處。

 吐谷渾在此地隘口修建了一座座小型的堡壘,約莫便是塢堡的大小,又在山勢易攀之地修建了幾十座箭塔,組成了一道易守難攻的屏障。

 可自恃勝券在握的吐蕃聯軍,在熊熊戰意的驅策

 () 與軍糧告罄的壓迫之下(),根本已非尋常軍隊可比。

 自這些白蘭羌人仰頭望去的山坡上(),聯軍留下的屍體縱橫交錯地堆疊在一處,有著一種彷彿還能身臨其境感受到的悍不畏死。

 而在箭塔與塢堡之上,還有鮮明未乾的血跡,宣告著此地曾經發生了一場何其慘烈的交戰。

 最終卻是吐蕃聯軍憑藉著人數的優勢,奪下了這一戰的勝利。

 也成功突破了這一處關隘,繼續北上而去。

 “他們應該還沒離開多久,”白蘭羌首領聽到族中的一位年輕人喊道,對方已在他沒來得及阻攔的時候就爬到了一座箭塔的頂上,現在探出了個腦袋喊道,“有具屍體還是溫熱的,估計是重傷後撐了一陣,才斷氣不久。”

 “知道了,你趕緊下來吧。”

 聽到這個消息,白蘭羌首領並沒有感到任何一點喜悅。

 在他的後頭,薛仁貴已統領著那一路騎兵隊伍緊隨而來,根本沒給他以逃遁的機會。

 也就意味著,吐蕃聯軍的勝利跟他這個階下囚沒有任何一點關係,反而是他跟這位唐軍將領的交易賭約,要以他這邊沒能達成攔截的作用而告終。

 然而正在他思量還有什麼理由能用來為己方免死的下一刻,他卻聽到那跟在薛將軍身邊的吐谷渾人問道:“薛將軍問你們為何還不繼續趕路,愣著幹什麼!”

 老者抬頭:“什麼?”

 “你們不會忘記了吧,西傾山並非只翻過這一座關隘,就算越過了整道防線,整座山系南北縱深還有百餘里之多,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面,你們現在再不走,那才是要來不及了。”

 這話一出,白蘭羌首領原本已如死灰的目光頓時又亮了起來。

 不錯,這片被命名為西傾山的山系並分兩列,彼此各有交匯之處,以至於雖然山中有平曠的草場與大型駐地,卻也均算在此山籠罩範圍之中。

 眼下,吐蕃聯軍不過是突破了其中的一線,卻還沒從另外的一頭鑽出去,那他們就還有繼續追趕的機會。

 他小心地朝著薛仁貴的臉上打量,正見對方望向這片吐谷渾敗退的戰場,也不曾露出任何一點遺憾失落之色,反而將手中的韁繩攥得更緊了一些,像是下一刻便要縱馬作戰,不由心中一跳。

 這位大唐的將領,難道真的一點也不擔心這道防線被擊潰後造成的損失嗎?

 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問題,也是祿東贊想問的。

 當吐蕃聯軍付出了不小的損失翻過了這道隘口,得以繼續向北挺進的時候,祿東贊並不像是那些同行的羌人一般欣喜若狂。

 他聽著那些羌人得勝後的嚎叫宣洩之聲,也聽著這些有若奔雷一般自隘口湧入的兵馬作響,心中卻已緩緩浮現出了一個疑問。

 這條防線上的吐谷渾守軍,是不是太少了?

 他原本已做好了需要付出三千人陣亡的代價才能越過這道對吐谷渾來說至關重要的屏障,可實際上的傷亡人數還不足他所預估的一半。

 而這

 () 絕不是因為那兩萬人援軍的存在,給他們帶來了必勝的信念,更不是因為吐谷渾的兵馬實在是太弱了。

 那確實是因為防守的強度低於他的預期。

 可他已經選擇了隱瞞真相往前行進,便絕不能在此時後退。

 祿東贊想到這裡又在心中苦笑了一聲。

 或許,他就算在此時做出了撤退的決定,這些人也不會聽從的。

 如果說他對這些人下達的急行軍進攻號令,是點起了這支行軍隊伍裡的一把火,那麼方才的隘口一戰,就是在其中潑了幾十桶的油,將火勢助長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

 在臨門的勝利面前,那些党項羌人衝鋒在前,翻過了這第一片的高山草場,馳騁在了這西傾山系內部的草場平原之上,就連途經的大湖水澤,都沒能讓他們的頭腦冷靜下來。

 直到另外的一種本能驅使他們減緩了行軍的速度。

 他們餓了。

 騎兵的戰馬在馬速減緩後便已用最方便的方式覓食,那就是低頭啃食麵前草場上的綠草,可人總不能吃草!

 對這些才經歷了兩日趕路與一場熱血交戰的士卒來說,必須要有足夠的肉食才能讓他們恢復體力。

 但在這片原本駐紮有眾多吐谷渾人的草場上,他們舉目四望間看到了一種更是詭異的寧靜。

 到處都是臨時搬遷的痕跡,連帶著土石搭建的建築中也是空空如也。

 吐谷渾人早已撤出了這裡,也一併帶走了他們曾經存放在此地的物資。

 要不是這片山中平原上還有犛牛與鳥類活動的痕跡,他們險些要以為,這裡是遭到了什麼非自然力量的影響,這才在一夕之間,將活動過的痕跡都給盡數抹除了。

 “該死!”芒邦氏酋長聽著下屬的彙報,罵罵咧咧:“算他們運氣好跑得快。我們的軍糧還夠用多久?”

 下屬答道:“……不足半日。”

 這真不是個好消息。

 誰讓距離他們抵達前方的西傾山系另一面的山嶺,還有一日有餘的路程。

 芒邦氏氣道:“罷了,我去問問大相怎麼辦。”

 祿東贊也很頭疼。

 在看到吐谷渾人夾帶著食物搬遷遠退百里的抉擇後,他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青山,一股沉重的壓力湧上了心頭。

 對方看來已料定了他一定會選擇強攻,於是在下出那一步奇招的後手,便空出了這麼一片無法讓他們劫掠得糧的場地。

 他也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中原戰術裡的一句話——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這句話,他相信無論是裴行儉還是那位不知名的將軍,都應該很清楚,也正是對方再一次擺在他面前的陽謀。

 現在在他面前的又有兩個選擇了,是進還是退。

 進,就要解決食物問題,和士氣的衰減。

 退,他們同樣沒有很充裕的糧草,很可能在返程的飢餓中迎來那兩萬多唐軍的正面打擊。

 他要怎

 麼選呢?

 偏偏這個時候,有個蠢貨還要在他面前發問:“我猜大相應當早已考慮過此事了,您那兩萬援軍走得慢,攜帶的糧草應當還是充裕的?”

 祿東贊依然冷著一張臉,心中卻已將芒邦氏這個沒用的東西罵了千百遍。

 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只能開口回道:“他們另有用處,你們讓騎兵在外圍巡獵,步兵減速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