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鼠阿倉 作品

Chapter Twenty-one 道歉與殺手與戲劇開場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在奮鬥中掃清那一切,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莎士比亞

蜜莉恩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是她與自己帶出來歷練的弟子一起護送商隊踏上返程的最後一天。原本前一天夜裡一切都還很好,她甚至還和商隊裡剛剛誕下孩子的婦人一起討論了孩子未來的名字,但當她清晨醒來時卻聞到了令人作嘔的濃厚血腥味,不知多少人的血把沙礫浸透染紅之後又呈蛇形流入帳篷。在掀開搭在帳篷上的羊毛氈毯後,她首先看見的是滿地被貫穿胸膛或刺穿喉嚨的屍體,那個從頭到腳都被血淋溼變成猩紅色的少女站在屍山血海中,還未凝固的血順著她的劍尖滴落在剛剛死去的嬰兒的臉上——那個孩子在一夜間殺掉了除了她們之外所有的人。

“早啊,老師,昨晚您睡得好嗎?今天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您說呢······就是從今天開始,我就要和您斷絕關係了。反正您現在也只是想殺了我吧?所以我就自覺消失就好。”隨手抹去臉上鮮血的少女此刻像是惡鬼一樣猙獰和恐怖,而她臉上無所謂甚至是有點兒享受的笑容則讓蜜莉恩瞬間感覺到怒血上湧。不過蜜莉恩並沒有出手,她只是在壓下沸騰的怒氣和殺意,緩緩握緊拳頭的同時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給咱滾。”

“別讓咱再見到你,梅西爾。”

“這個地方和以前王國的阿茲瓦還挺像的呢,真是令人懷念啊吼吼!不過咱呢,不太喜歡這樣的地方啊,真是太臭了!汙水的味道,疾病的味道,垃圾的臭味······還有屍體的腐臭。”揹著由堅韌布料製成的巨大行囊與破舊氈毯的蜜莉恩在抬爪擋住從頭頂投下的燦爛陽光的同時,仰頭望著建立在浮橋上隨著海浪上下移動並嘎吱作響的海上群屋,這些老舊的木製建築不知為何屋頂都是怪狀歪斜的,她步入其中就彷彿進入了一個怪誕的小王國。

要不是親眼所見,蜜莉恩根本無法想到在以神聖與秩序著稱的奧赫洛夫聖教國境內,居然會有海姆瑪塔塔海港這樣混亂與黑暗共同滋生,能讓海盜,妓女與尋歡作樂者歡愉的另類天堂。當她忍著瀰漫在空氣中的惡臭,邁過地上大大小小的汙水坑走到以前廚師阿諾誇讚過的蘋果醋酒館門前時,一個衣衫襤褸,瘦得骷髏一樣的女人忽然從背後拉住了她的衣襬:“啊,是沒見過的大美人啊!你要是和我玩的話,我可以不要你的錢哦?你放心我會讓你很舒服的······對了,你給我買一點兒麻草葉吧!一銅板的就足夠了!”

“咱不需要你陪,這些錢給你,你自己去買吧。”盯著女人看了好一會兒的蜜莉恩忽然垂眼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從錢袋裡拿出一枚金幣放在女人的手中。而這個女人在拿到錢後連感謝的話都不說就扭頭飛快地跑遠了,就像是害怕蜜莉恩忽然反悔把錢收回去似的。

麻草是各國都十分常見的藥用植物,這種即使是在廢土上都能茂盛生長的植物邊緣呈鋸齒狀,成熟時會生出灰紅色斑點的灰綠色葉片。將葉片磨碎服用或者燃燒產生的煙氣會讓人上癮,帶有毛刺的枝幹與葉莖滲出的白色漿液有毒性,但稀釋後可作為調味料使用——據說這種調味料價格高昂,因此在貴族中也是千金難得。再加上這種植物教國是禁止在市面上流通的,如果沒有職業藥師開出的證明,就無法通過正常手段購買,就連黑市也只有廉價的葉片販賣。因此蜜莉恩也只是在圖鑑上見過麻草的完整形態,同時她也很清楚沾上這種東西的後果,所以對此完全是避而遠之的態度。

蜜莉恩在進入蘋果醋酒館後便隨意地在以木桶與圓形木板搭起的木桌前坐了下來,然後飢腸轆轆的她向那個百般無聊的肥胖侍女要了一桶麥芽酒和大份的煎培根配黑麵包。而由於現在酒館裡沒幾個人,所以侍女很快就把蜜莉恩點的東西送了上來:“先結賬啊,這些加起來一共三十銅板。不過看你不是常客,就少收兩銅板吧。酒杯的話就在桶裡,有什麼需要大聲叫我就行,我在樓上休息。”

難怪阿諾會對這裡讚不絕口的,原來是價格原因嗎?說的也是,在這樣混亂的地方還能有一家價格合理的酒館,換做誰都應該覺得是個奇蹟吧?而且這裡還比較乾淨,地上也沒有太多的垃圾······迫不及待將煎得焦黑的培根夾在麵包塞進嘴裡的蜜莉恩目送著那個侍女踏著嘎吱作響的木梯回到樓上的房間,之後她用在渾濁酒水裡漂浮的木製酒杯舀了滿滿一杯酒,痛痛快快地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哈!真爽!咱可是好久都沒有喝酒了,今天就痛痛快快地多喝點兒吧吼吼!說不定以後就沒這個機會了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酒館外太陽開始西沉,燦爛的陽光逐漸淡去,讓人不安的血色夕陽染紅了海一般蔚藍的天空,那些從早吵鬧到晚的海鳥隨著歸來的漁船的增加而逐漸消失了蹤影,偶爾能聽見有粗魯的叫罵和吆喝聲,也許是在岸上歇息的海盜們準備集體出海搶劫了吧?不過聽說哪裡曾經有一艘神出鬼沒的海盜船非常出名來著······

當蜜莉恩喝乾最後一口麥芽酒並將酒杯重重砸在桌面上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終於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酒館,然後這個人在蜜莉恩對面無聲地坐了下來:“我遵守約定來了。”

無聲坐到蜜莉恩對面的梅西爾聲音極輕,她有大半張臉都隱沒在陽光所照不到的陰影中,同時一股沁人肺腑的奇異香味鑽入了大口吃喝的蜜莉恩的鼻腔,於是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向自己多年未見的弟子,在過了很久之後才沉聲說道:“梅西爾,好久不見。那麼多年過去了,你的眼神終於變了。”

“您真是過獎了,不過在您的面前,我應該還是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梅西爾在輕笑了一聲之後隨手將一些奇異的乾花撒在了自己和蜜莉恩的腳邊,於是一瞬間有什麼在空氣中蔓延開然後將她們兩人與周圍的環境分隔開來。

這些名為狐狸手套(foxglove),又被稱為毛地黃,形似地黃但是美麗異常的花是某位妖精贈給狐狸以降低它們足音的工具。而這些花在魔法使中被作為施展結界的媒介,使用它們作主幹,再輔以魔力便可形成一個隔絕視聽的簡易結界。

“瘟疫的事情,是你和那個活屍動手解決的吧?你的身上還殘留著那股死人味兒呢,不過好像還有一個陌生的味道······是新的朋友嗎?”將左腿搭在右腿上換了個坐姿的蜜莉恩聳動鼻翼嗅聞梅西爾身上除了香氣之外的其他味道,之後她在用爪托腮的同時咧嘴笑道,“果然孤身一人還是不好受吧,小混蛋?”

“其實只是合作關係而已······尤里希娜很清楚我沒辦法和任何人成為朋友,但是互利互惠的盟友還是可以的······”梅西爾頗為無力地爭辯了一句,然後她慢慢地將視線移向窗外。

當陽光驅散了長久籠罩的陰霾的時候,瀰漫在空氣中的惡臭與詛咒總算消散,從魔力失中恢復過來的龍特娜安總算能夠起身活動了。而經過梅西爾和尤里希娜兩個人的勸說與開導,原本打算和白荒一起繼續從前的那種生活的白蓮楠決定和尤里希娜和龍特娜安一起旅行——這也就意味著她要和相識不久的梅西爾分開了。不過在分別之前,她還是沒忍住抱著梅西爾大哭了一場:“嗚嗚嗚嗚······到了分別的時候了呢,梅西爾!吸——以後要再見面應該會比較困難了吧?對了,你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之前我好像看見你吐血了······”

“哼,說不定下次你會在教國首都見到這傢伙被送上斷頭臺呢,特別是以梅西爾這種‘多管閒事’的能力,她總有一天會再和教會的那群討厭鬼對上的。不過這一次······應該不會再出現那天的悲劇了。”龍特娜安一邊給滿身是凝固血跡的赫格斯清理身體,一邊故意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大聲說道,而從她身邊走過的尤里希娜則微笑著掐了一下她的腰:“梅西爾現在已經很小心了,所以教會的那群蒼蠅根本找不到她的。對了,我到時候在包裡放些增血增重的藥,你可別忘記喝了。”

“以後要是有什麼事情,就用信鳥聯繫我吧。如果是你的話,無論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我都會立刻趕到你身邊的。”尤里希娜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走近梅西爾,然後踮起腳在對方冰冷但柔軟的嘴唇上親吻了一下,而感受到尤里希娜嘴唇觸感的梅西爾則在愣了一下之後,也低下頭回吻:“你在這方面可真是一副老媽子(mommy)的樣子,不過我會記住的。”

“嗚哇!這、這是什麼特殊的儀式嗎?”目睹尤里希娜出格舉動的白蓮楠下意識地捂住自己和蹲在旁邊白荒的眼睛,然後滿臉通紅地問道。而將汙水潑在地上的龍特娜安抬頭看了一眼那兩人並“嘖”了一聲後說道:“別在意,那是魔法使相互告別的禮儀,以及親吻嘴唇有坦誠和祝福的意思,你要是想歪了就自己面壁去吧!”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

“咳咳,既然已經告別了,那我也應該走了。白蓮楠,龍特娜安,願命運女神一直眷顧你們。”提上提箱和提燈的梅西爾在對面前三人一狗微笑的同時,靠近了舉起定點遷躍瓶的馬戈德里什,之後她像是自嘲一般輕聲自語道:“如果這便是結束的話,我真是連哀悼的時間都不剩下啊,但是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能停止前進。”

“真是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梅西爾。咱很清楚你總是想要讓自己和別人撇清關係來避免無辜者被自己牽連,但是你這樣只會把你愛的人越推越遠······還有咱是永遠不會原諒你的,無論這背後有什麼緣由。”蜜莉恩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頗為煩躁地叼住了被自己冷落已久的煙管,帶有薄荷香的煙氣在黑暗中出現又消散。坐在蜜莉恩對面的梅西爾沉默著將垂在胸前的頭髮後捋,之後她像是下定決心了一般小心開口道:“蜜莉恩,雖然我知道這份道歉可能來的太晚了,但是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由我的獨斷專行造成的,所以非常抱歉。不過我想說的是,我並不後悔殺掉那些人,但是至於具體為什麼我並不能告訴您······”

“這件事情其實不用你說咱也知道了,因為和‘那個’有關係吧?”注意到梅西爾閃爍其詞的樣子,下意識地皺緊眉頭的蜜莉恩忽然伸出手朝頭頂指了指,而一瞬間露出驚訝表情的梅西爾隨即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於是她連忙低下頭向蜜莉恩道歉:“對······對不起!我忘記您最討厭的就是遮遮掩掩不把事情說清楚了!”

在我的心中,你就是那個靈魂無暇的聖人。任何的罪惡與汙穢都不應該留在你的身上,所以我······為了讓你保持高尚而承擔了一切,但是這些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吼吼,這時候可沒功夫在乎這些了,而且咱叫你來也不是為了讓你在咱面前反省的。”蜜莉恩在手背上敲了敲菸絲燃盡的煙管之後眯起了眼睛,而她的瞳孔也隨之收縮,“沒想到咱終於有機會去見咱的丈夫和孩子了,想必他們已經等了很久了吧?梅西爾,這一次請幫幫咱吧。不過在此之前,咱先來說明一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