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一人之命,誰人之命?

“十一殿下?()”程始入宮不多時,還未來到帝王的寢殿之前,就迎面遇見前方站在宮道出口處的蕭臨淵。

此時天光已然大亮,今日未有朝霞,蔚藍的天幕下,少年站在那裡,身邊沒帶一個宮人,像一棵獨自生長於道旁的樹,安靜祥和;又像從哪片雪地裡挖進宮中移植的梅,清冷孤遠,一如程始最初見他時心中所感的乾淨,似雪一般的純澈。

我在等你。()”兩人目光對上,和程始眼中的訝異不同,蕭臨淵開口便是直接表明自己來意,“你不能去,去了亦是枉然。他雖已瘋,謝家卻未必應付不來。”

“還有十四天,一切便見知曉。”

這話像是暗示程始什麼,程始也聽出,對方怕是知曉自己進宮的目的了。

他也不管蕭臨淵是怎麼知道的,是他自己猜到的也好,還是留了什麼動物在自己身邊探聽到的消息也罷,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他開口問,“殿下有幾分把握謝家父子二人會無恙?”

他知曉謝琅入獄,謝無念不逃,反而是任由自己被抓,必是準備充分,但謝家知不知道景德帝手中還秘密留有暗軍這件事呢?

殺人不過頭點地,謝家雖勢力龐大,但謝家父子二人均在獄中,又不是什麼金剛不壞之身,肉體凡胎的,若景德帝現在下令處死二人,他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反抗?

在程始看來,在當下,想要他們死,很容易。難的是,如何擺平謝家二人之死帶來的麻煩。

謝家父子還不能死。

所以,程始現在就怕景德帝忍不住,真的落下屠刀。

蕭臨淵撫了撫衣袖,表情雲淡風輕,“我認為,或許你擔心錯了對象。”

程始心頭一凜,表情嚴肅,他試探著問:“殿下可知……”

“我知。”

不等程始話說完,蕭臨淵便答出兩字。

四目相對,程始眼中更加詫異,可從對方的眼神裡,程始清楚的看出蕭臨淵是知道自己在問什麼的。

若蕭臨淵真的知曉景德帝手中留有兵力這一事,他還說這話,那不就是在說:或許比起謝家,他更應該擔心的人是……景德帝?

可這怎麼可能呢?!

程始臉色沉下,心中的驚訝被沉重代替,“謝家從不涉兵權。”

這句話的聲音被他壓得很低,聲音裡唯有認真鄭重。

然蕭臨淵接著回他的三字,叫程始心裡一個咯噔,一顆心更是下沉的厲害,如墜深淵。

“誰說的?”蕭臨淵的口氣雖是疑問,但表情太過平靜,像是心中已知曉了什麼。

程始被定在原地,他恍然有種自己身在局中,周圍一切都被迷霧所籠罩的感覺。

他一直所認為的,真的是正確的嗎?

世人眼中看到的,又真的是真相嗎?

謝家……

程始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呼出一口氣,問道,“殿下可知那人是誰?”

蕭臨淵沒有告訴

()他正確答案(),只是這樣說?()?[(),“聰明反被聰明誤,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能確定獵手和獵物的身份。”

程始也知道這個道理,然他擔心的並不是這兩方誰輸誰贏,他關心的是,“若鬧大了,老臣只恐朝野不寧,甚至是將無辜將士或是百姓牽扯進去。”

“不會,誰家的目的只有一個。”蕭臨淵說完,程始眼神疑惑。

或許他、白隨,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之前都想岔了,謝家的目的是什麼呢?

在今天天不亮,從小鳥口中得知昨夜程始說的故事後,他心中就將先前所想全部推翻,重新整理線索在腦中將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全部盤了一遍,也終於明白謝無念真正的目的,也明白謝無念在與他的最後一賭中,賭的又是誰人之命。

“那日在謝家,謝無念曾親口說過。”

程始似慢慢想起什麼,眼睛一點點睜大,那是明悟過來後的震驚。

“他們要一人之命。”蕭臨淵字音輕緩的說道。

那個人,就是景德帝……

蕭臨淵將目光望向皇宮東邊那座最高的殿宇,從這兒望去,正好可以看見那座宮殿的一角,儼然精緻的簷角、硃紅的漆柱,還有那掛在簷下因風吹過而發出一串“叮叮噹噹”悅耳聲調的青銅色簷鈴。

良久,程始無言。

他終於放棄,彎腰朝蕭臨淵深深一拜,“臣,明白了。”

這一禮也是在感謝蕭臨淵今日的救命之恩。

而蕭臨淵說這些,也不過是回報對方在光幕剛出現之時,在紫宸殿中出言救下自己的恩情。

說罷,他便走了。

程始也終於明白,怪不得蕭臨淵會說他去見了景德帝亦是枉然,因為他並不知謝家的後手是誰,若是冒然告訴景德帝自己知曉他手中留有暗軍一事,除了逼得景德帝殺他滅口,亦或是囚禁他,討不到半點好處。

景德帝不會聽他的勸放了謝家父子,計劃已經開始,景德帝與謝家之間早已積怨深重,之所以不是直接動手殺了二人,極大可能是還在‘釣魚’,皇帝想看看謝家手中還有哪些勢力是自己不知道的,暗中有哪些人是秘密站在謝家一派,等到處死謝家二人之時,正好將其殘餘勢力一網打盡。

如果自己此時告訴他,謝家手中可能也藏有兵力,他的計劃不會終止,最大可能是直接動手滅殺謝家,來個一了百了!

那謝家父子何等聰明?他們會料不到景德帝有此狗急跳牆的情況嗎?

不會。所以屆時,雙方怕是真要爆發刀兵之禍。

所以程始現在是萬萬不能告訴景德帝這個事情,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氣,輕輕搖頭,似嘆息,“陛下啊……”你這是何必呢。

後半句話只在他的心中響起,未能說出口來。

空無一人的宮道上,老人孤零零的背影朝著入宮時的方向而去,他是國之丞相,卻不是景德帝一人之丞相,眾多無辜之人的生命和皇帝之間,他終是選擇了前者。

從昨日起,皇宮就開始戒嚴

(),很多宮人除了待在自己值守之處,都不敢再亂走,沒事兒時快速回到自己休憩的屋裡乖乖待著,還有一些宮人則是不知背後站的主人是誰的,這類通通被逐出宮去,一時間,皇宮像是徒然空了下來一樣,人員一下少了不少。

“走吧。”

大皇子蕭澤坐在馬車上,最後看了眼自己住了半輩子的東宮,然後放下車簾吩咐道。

他選擇在今日帶著妻兒搬出東宮。

宮外並沒有建大皇子府,但沒關係,他自己再掏錢買一處宅院安置了就是。

總不能新太子即將被冊封,而他這位廢太子,還佔據著東宮吧。

而且他也不是個傻子,眼看著皇帝與謝家之間的衝突即將爆發,這個時候還待在皇宮幹什麼?還不如早離開皇宮這片是非之地,他還樂的能避開接下來這許多麻煩事。

“殿下,您莫不是看施女官好說話,就隨便寫寫糊弄過去吧?若是柳學侍在此,怕是少不得要您重寫。”

白隨兩根手指頭夾著一張紙,紙上是蕭臨淵剛練完的字,看著紙上寫的字哦,白隨忍不住臉上露出嫌棄,眼神像是在看一團垃圾。

不一會兒,他又說,“要不殿下還是跟著我學武吧?在下武藝不錯,學會了,殿下日後與人交手也不會吃虧。”

“而且學武比讀書容易,殿下要不要試試?”

吧啦吧啦一堆,聒噪的很。

這人自從被蕭臨淵帶進宮,住進祥慶殿,剛開始兩天還算收斂和客氣,可等到第三天,這廝就完全不知客氣為何物,把祥慶殿當自己家就算了,還時不時對著蕭臨淵的課業指指點點,吧啦吧啦,不是說他字寫的醜,就是這句譯句錯了,還開始鼓動起他學武來,很有種想讓蕭臨淵棄文從武的架勢。

蕭臨淵不知這人抽的什麼風,但……他開始想打人了。

“你是不是閒的慌?”

施漫雨在一旁神情無奈,正要勸這貨少說兩句,就聽這時蕭臨淵出聲問。

白隨像是完全沒看出他的無語來,十分自然的回答道:“是啊,殿下怎知?”

蕭臨淵面無表情,“看出來了。”

接著便聽這廝叨叨,“昨日在下還去皇宮地牢尋那謝無念下棋,可他竟然不理我???”

白隨語氣頗為不敢置信,還透著股納悶、委屈,像是受到某種歧視的小可憐兒。

蕭臨淵寫字動作一頓,抬眸看向他,“你去尋謝無念做甚?”

“下棋啊……”

“說實話。”

白隨咳了咳,臉上閃過一抹心虛,不情不願的道:“在下還多問了他一句,親父身死,其心痛不痛?”

謝家二房多日前意外被盜賊殺死,這個消息被他探知,那時他心中便開始懷疑謝無念到底是不是謝琅的親生子了。

而那人的死,或許是謝琅又或是謝無念背後在動手滅口,以防這人透露謝無念真正的出身。

他問完,就收到來自對方的死亡凝視,謝無念當時是一

句話沒說,臉色冷的嚇人,只留一聲冷笑之後,就轉過身去背對他,完全將他視作空氣。

白隨只得灰溜溜回來。

現在回想起來,他還頗為心虛和尷尬的摸摸鼻子,他其實也只是好奇謝無念真正的出身才出言一試,好吧,若謝無念真的出身有問題,那謝家二房那個男人的死,日後或能成為他手中握著的對方把柄之一。

但謝無念什麼都不說,反倒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蕭臨淵此時的眼神像是在說,你是不是太無聊了?

“白隨,張思過這個名字並不能代表什麼。謝無念是誰的血脈,也同樣不重要。”

殿內一靜,正在閱覽蕭臨淵今日課業的施漫雨一驚,猛的抬頭看向室內坐在椅子上吊兒郎當的某人,眼中唯有震驚。

殿中,唯一奉茶站在一旁的宮女瑾若,也同樣吃了一驚。

這個名字……!

他竟是白隨!!!!

這個大宸歷史上改革新法的白隨、白晉緣,竟和張家那個連庶子身份都不被其父承認的張思過,兩者是同一人!

這誰能想得到?!

白隨……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怔,身體也是一頓,先是不說話,接著半是無奈半是玩笑的說道,“殿下,就算明日在下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您也沒必要現在就說出來嚇人吧?”

他指的便是現下殿中受到驚訝的施漫雨二人,只是說完,他嘴角的笑容微微帶著點澀意,聲音也是放低了一些,“殿下不知,您不在乎一個人的出身,但天下多的是人在意。”

這是一個時代的有色眼睛,它長在這個世道里的許多人身上,出身不好,就代表絕大多數人可能一輩子也走不進朝堂,見不到皇帝,沒有增長才能的機會,失去為自己做主的權力,甚至,連讓上層之人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做不到,想想那些‘貴者過,鄙民當讓之’的普通百姓吧,白隨的出身也比他們好不了多少,甚至,自己在那些京都貴人眼中是更骯髒和值得被嘲笑的存在。

“就像謝無念,若他非謝琅親生血脈的事已定,謝家、乃至天下人,必會有更多人對他心生質疑。”

哪怕他是謀聖,哪怕他智絕無雙。

人心中的偏見不會因所視之人的強大而被杜絕,反而只會自蒙雙眼,任由偏見如滴著毒液的毒藤,瘋狂生長,肆意纏繞,想要將那人給拖入不堪的深淵。

流言蜚語永不會有停的一刻,這源於人心中的不平。

“嫡庶有別,不被承認自身血脈的庶子更是一出生就是被世人恥笑的存在。”一如他自己,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可不就是如此嘛,白隨幽幽嘆道:“所以比起大多數人來,殿下反倒就像個異類一樣,在殿下眼中,眾生平等否?”

蕭臨淵想了想,眼中唯見冷淡,“我欲視眾生平等,至今仍在修行之中。”

眾生從來就不平等,他能做的,唯修煉己心爾。

白隨一笑,笑容溫和,健朗英氣的臉上神情分外平和,不見先前的些微苦澀。

“望殿下,將來一如今日所言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