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46、夜雨野寺(8)

    而壁畫和天頂上的那些動物,卻瞬間面目猙獰,做出發怒的姿態,甚至有的伸出銳利的爪子,想要從壁畫中伸出去,直抓向那尊破損的小神像。

    “燕,時洵?”

    大殿之外,忽然傳來了一聲低沉磁性的男聲,呼喚著燕時洵的名字。

    壁畫上的一切,瞬間如常。

    燕時洵清理神臺的手一頓,“嘖”了一聲。

    從這個聲音和斷句方式,他就聽出了是誰在叫他。

    正是那個讓他頗為看不順眼的導演助理。

    那助理每次念起他的名字時,吐字發音都和其他人不同,總是會咬住“燕”的最後一個音頓一頓,才接著喊“時洵”,這樣的停頓和含糊無端產生了不少親暱感,甚至聽起來就像是關係很好一樣沒有呼喚全名,而是在唸——

    時洵。

    激得燕時洵一陣惡寒,起了一手臂雞皮疙瘩。

    他沒有直接回應導演助理,而是轉身將那尊破損的神像,重新放回到已經清理乾淨了的神臺上,修長的手指靈活的為神像擦拭乾淨了渾身的塵土和蛛網,讓神像一點點顯露出被遮蓋住了的輪廓。

    在看清神像時,燕時洵愣了下。

    這是一尊足夠溫柔的神像。

    眉眼低垂,唇邊含笑,混圓的肩膀和手勢都展露著圓潤的線條,顯露出溫柔慈愛的女性神

    明的形象。

    但外面那尊鍍金的高大神像,卻是橫眉立目,面目猙獰,與這尊神像的形象是天壤之別。

    不像是有了新神像而將舊神像替換下來。

    倒像是,有了新神,捨棄了舊神。

    “燕時洵,你不在裡面嗎?”大殿外,導演助理見燕時洵一直沒有回應他,再一次呼喚出聲。

    “在。”

    燕時洵皺著眉從神像後面轉出來,剛一抬眼,就看到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殿門外,卻一步都沒有踏進大殿裡。

    在看到燕時洵的身影后,一直低壓著鴨舌帽帽簷的男人才抬起頭,看向他。

    住宿房間那邊隱約傳來的歡笑人聲,模模糊糊的傳到大殿外,而男人站在大殿高高的門檻外面,卻連一片衣角都沒有觸碰到大殿之內的空氣,彷彿避諱,又彷彿厭惡。

    他就像是一道沉默的屏障,無聲挺立於黑夜,只有點點光芒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一道線條分明的側顏輪廓,隱約顯露在光亮之中。

    “找我有事?”燕時洵見他不說話,冷聲道:“如果有急事的話,你可以直接進到正殿來看我在不在,而不是叫魂一樣一直喊我的名字。”

    “深夜郊外隨便喊人的名字,你覺得我會回應嗎?”

    男人有些奇怪:“為什麼不回應。”

    燕時洵邊將那方已經髒了的手帕捲成一團握在手裡,邊向男人所在的大殿門口走去:“小的時候,你家大人沒有給你講過民間傳說嗎?還是你沒有上過九年義務教育?叫人轉身趁機搭爪的狼,牆頭的美女蛇,你不知道嗎?”

    “你也不說你是誰,就喊我的名字,我怎麼知道站在我身後的是人是鬼。”

    燕時洵哼了一聲,抬腿邁出大殿。

    瞬間,外面清涼爽意的雨後空氣撲面而來,讓燕時洵忽然就感覺呼吸暢通了不少。而他的耳邊也再次聽到了嘉賓們的喧鬧聲,和一絲熱氣。

    下著暴雨的外面,竟然比大殿裡面還要涼爽些?

    燕時洵有些納悶的回身看了眼大殿,想要重新邁進去感受一下區別。

    “九年義務教育……”男人的聲音中難得帶上了些許疑惑:“那是什麼。而且美女

    蛇,我並沒有見過這種東西的存在。”

    燕時洵:“……?”

    他頓時忘了要轉身去大殿的事,無語的看向正一臉正經等待答案的男人,看上去男人並沒有在故意調侃他,而是真的在等他回答。

    只是,不知道九年義務教育?

    “你沒上過學嗎?文盲?看你也不像不認識字的,連小學都沒上過嗎,還是因為你原來在山區?”燕時洵上下掃視了男人兩眼,大概估算了下這具身體裡蘊含的力量,表情更疑惑了。

    這個肌肉,也不像是連飯都吃不上的啊,怎麼會沒上過學?

    燕時洵頓時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被師父撿走後師父本來想帶著他一直雲遊四方,結果經常會被遇到的官方人員勸說只要是小孩子就要去上學,接受九年義務教育,他師父這才遺憾的在他長大了些後,把他送去了學校。

    ——雖然就算上學,他師父也經常幫他請假帶他出學校,一起去捉鬼驅邪就是了。

    連他這個小時候一直居無定所的都被勸去上學,這導演助理是怎麼回事?

    “小學……和太學類似的嗎?”男人困惑的眨了眨眼,終於恍然:“我認識字讀過書的,只是上學早了些年,和現在不太一樣。”

    燕時洵:“……沒關係,你沒上過學我也不會說什麼,你倒也不必這樣掩飾。”

    就憑這張臉,一看就是二十多的人,上學再早能早到什麼時候?政策總歸是差不多的。

    不過出於照顧男人的心理感受的角度,燕時洵還是沒有再提這件事,而是轉換了話題:“你來找我幹什麼?”

    男人:總覺得被誤解了,但這個問題又不太好回答。如果解釋說他是一千多前讀的書,好像會嚇到這名陽間的驅鬼者……

    “他們那邊準備了些食物,想要當做晚飯,看你不在我就出來找你。”男人默契的跳過了剛剛的話題:“你晚上應該還沒有吃飯,生人需要食物的吧。”

    燕時洵斜眼看了男人一眼:“從之前我就想問你了,為什麼你總是稱呼我是‘生人’?你是死人嗎。”

    男人頓了

    下,隨即鎮定回道:“我那裡的方言,都是這樣稱呼的。你聽著不習慣的話,我可以按照你的習慣來。”

    “我走過很多個省份,還第一次聽說有什麼地方的方言叫‘生人’的。你老家是哪裡的?”

    讓我看看是哪個省份,都不響應九年義務教育?

    “我老家是個小地方,你應該不知道。”

    ……

    不管燕時洵問什麼,男人都鎮定的找出答案回答了他。

    燕時洵雖然覺得男人有所隱瞞,但卻找不到證據,只好狐疑的一直注視著男人,想要從他的面目表情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而在兩人走出很遠之後,大殿裡剛剛幾乎凝固的空氣,才重新流動了起來。

    壁畫上,成百上千雙眼睛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燕時洵離去的背影。

    無聲無息……

    “你有燕時洵的聯繫方式嗎!”

    海雲觀內,馬道長也顧不得宋道長還有前來拜訪的客人,直接敲了門就推門而入,急切的拽住宋道長的道袍問道:“你在規山的時候,他有沒有給你什麼聯繫方式?社交賬號,私人賬號,電話……什麼都好!”

    名為宋一的道長很少見自己這位同期有這麼急躁的時候,不由有些納悶。

    “你找燕師弟幹什麼?他不是在錄節目嗎,你有什麼事,等他錄完不就能找到他了。急什麼?”

    聽到“節目”的字眼,馬道長冷笑一聲,反問道:“你知道那檔倒黴的直播節目,現在去了哪嗎?”

    “?”

    “野狼峰。”馬道長冷靜的補了一句:“今天晚上野狼峰附近開始下雨,也就是說,他們去的是下雨天的野狼峰。”

    宋道長:“!!!”

    這回不淡定的,輪到宋道長了。

    他立刻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剛剛在客人面前鎮定高深的道長形象“嘩啦!”碎了一地也顧不上,趕快衝出去就往他師父的房間跑。

    客人:“……?”

    別人或許不清楚燕時洵的身份,宋一道長確實清楚的。

    他師父是海雲觀的高功李道長,也算是海雲觀最老的那一批道長了。雖然道不言壽,沒人知道李道長今年

    具體的年歲,但宋一大概估計,也要有百餘歲了。

    李道長的師父有很多個徒弟,而其中最小的一位,叫李乘雲,是海雲觀有記載以來天賦最高的一位,他們的師父甚至動了讓李乘雲管理海雲觀的念頭。

    但也許是李乘雲的名字正合了道意,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並不會在一個地方待太久,而是像雲一樣,乘雲遊四方。

    甚至在幾十年間,海雲觀上下所有的道士都沒有人見過李乘雲的身影。

    就連李道長,都只是算出他這個最小、關係最好的小師弟還活著,但具體在哪又幹了什麼?不知道。

    “師父!”宋一道長一把推開老道長的房間門,急吼吼的道:“師父,燕師弟去了野狼峰!”

    話音剛落,一柄桃木劍直接被扔了過來。

    宋一道長嚇了一跳,堪堪避開。

    老道長一副已經睡下了的裝扮,沉著臉從房間內走了出來:“快到子時了還不睡,你想要幹什麼?坐地修仙?”

    宋道長這才忽然反應過來,好像……確實時間很晚,已經到了應該養神的入睡時間。

    他不由得像是被老師抓到了幹壞事的學生一樣,心虛的咳了一聲,然後又趕緊急急的道:“不是我的事情,師父,是燕師弟的事。他不是跟著那檔節目去旅行了嗎,他們現在……在下雨天的野狼峰。”

    剛一聽清楚,老道長倒吸一口氣:“狗蛋他徒弟去野狼峰幹什麼?瘋了嗎!”

    “我看這孩子也不是天生的倒黴相,怎麼上次去了鬼山,這次又去野狼峰?”老道長趕緊從旁邊拽過道袍,披上就向外走:“你們就沒提醒過他野狼峰不能去嗎?怎麼當師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