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46、夜雨野寺(8)

    能看得出來, 那中年道士說的沒錯,山神廟確實香火旺盛供奉不斷,這裡比起燕時洵之前見過的任何一間山神廟都修建得寬闊, 足以見到資金之富餘。

    燕時洵已進入大殿內,就能聞到濃濃的香火味道, 神像前的香爐裡,也堆滿了香灰, 彷彿還殘留著白天時的熱鬧氣息。

    甚至從殿內顏色鮮豔尚未褪色的綢布花帶,也能看出這裡不久前剛剛舉行過一次廟會。

    嘉賓們都在旁邊院子的房間裡, 中年道士和兩個村民也在自己的小屋裡聊得正熱烈, 雨幕隔絕了外面的所有聲音, 讓光線也變得模糊不清。

    空曠的大殿內, 只有燕時洵輕微的呼吸聲散落在空氣中。

    他藉著從外面照進來的微弱光線, 仰頭仔細檢查著這間正殿,腳步輕得幾不可聞。

    突如其來的暴雨阻隔了節目組的行程,也衝散了車隊。在不得不借宿於不熟悉的郊野時,燕時洵顯得比以往還要警惕, 從在路上遇到那兩名村民開始,就一直不動聲色的觀察著。

    並且,在沒有人察覺到的時候,燕時洵也起卦問神卦,禮節性的告知山神他們一行人的到來, 就像尋常人去陌生地做客那樣,尋求主人的幫助和庇護。

    他也想要詢問這裡的山神, 這場大雨的停止時間。

    ——張無病沒在他眼前這件事,讓他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想要等雨停天亮後, 立刻去和其他兩輛車匯合。

    但是,山神並沒有給燕時洵任何回應。

    “望于山川,遍於群神。”

    各地的山神對當地的住民而言,是比其他神仙更重要的存在。比起高不可攀的仙家,山神本就誕生於山林川澤之中,庇護一方,使土地肥沃,風調雨順,邪崇不侵。

    而相對應的,當地的住民也信仰著山神,祭拜並歡慶山神的誕生。或是在山中修建山神廟,或是將村裡的大樹當做山神的化身,在它的身上披紅掛綵,繫上紅繩,表達自己美好的心願和對山神的感謝。

    不少地方直到現在,仍然保留有這樣的傳統。

    雖然很多地方因為

    過度開發或是信仰流失,山神早已隨之消散了。

    但從踏足於此開始,燕時洵就能鮮明的感受到此地濃郁的山神氣息。就好像此地處處皆是山神的子民,讓山神像從前還仰賴神明天地時代那樣,神力和掌控力達到了頂峰。

    可就是這樣的一位山神,卻並沒有回應燕時洵的拜訪和詢問。

    就好像祂從來就不存在一樣。

    這種矛盾也是燕時洵最初心生懷疑的起點,甚至一度認為此地的山神已經離開,只留下了曾經的正神神位,才讓他誤以為此地有山神居住。

    但山神廟的存在,又打破了燕時洵的這種懷疑。

    不管是香火旺盛、修繕得當的山神廟,還是管理廟的中年道士,抑或是那兩名村民口中山神廟在村子裡的重要程度和廟會的熱鬧,無不證明著這是一間活的,靈驗的神廟。

    而靈驗,是有神居於此間的另一種證據。

    那為什麼沒有回應他……性格問題嗎?難道這裡的山神是個排外的性格,對外來的人不熱情?

    燕時洵皺起了眉頭,覺得自己的思緒中少了很多塊拼圖,讓他無法順利理順所有的事情。

    山神廟一般都由村子裡自行籌錢修建和維護,名聲一般也侷限於方圓幾里,所以相比於道觀廟宇,山神廟的配置和修繕一般都算不上好,裝飾也更加的接地氣,會很明顯的表現出當地的民俗特色和村民們樸素熱烈的審美。

    但現在燕時洵所看到的,卻是一間裝飾精美的大殿,其上牆壁天頂到處滿畫著人物彩繪,將村民們平日裡的日常生活描繪得活靈活現,甚至每一個人都姿態各異,服飾各異,每一張臉都各有各的特點,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不同的人,生動地好像下一秒這些人就會從牆壁上走下來。

    壁畫中除了人物,還有農田屋舍,雞犬牲畜,甚至連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和後面的山林,都被細緻的描繪了下來。

    其精細和相似程度,讓看到的人不由得感嘆這裡村莊的富庶程度,和對山神文化保存的完整程度。

    燕時洵憑藉著極佳的視力,也看清了在

    天頂之上畫著不少動物的形象,有疾速奔跑在草木間的畫面,也有作揖拜神的畫面。

    雖然很少有在山神廟裡畫這種圖景的,但燕時洵也能理解,這是想要表達不僅是住在這裡的村民,就連其他的動物也都受山神庇護並且感激山神。

    但是當他的目光再向旁邊移動時,卻視線一凝,有些疑惑。

    那是天頂最中央的一那副畫,正好在神像頭頂的位置。描繪的是一隻動物蹲在山頂的石塊上,而其他的動物都隱隱有向它作揖的姿勢。

    如果綜合整間大殿來看,更像是所有的村民動物都在向那幅畫行禮,將其拱衛其中。

    難道修建山神廟的人,是找了個畫工精細但對民俗並不擅長的工匠嗎?

    燕時洵不由有些疑惑。

    但他在大殿裡走了一整圈,都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能暫時將所有的疑惑都歸納在心中,就準備離開。

    四周隱沒於昏暗中的壁畫上,所有畫中的人物都轉了轉被畫筆點墨的眼睛,扭過脖子,齊齊的將視線投射向燕時洵,隨著他的一步步走動而轉動脖子,視線緊緊追隨。

    牽著孩子趕集的農婦,頑皮藏在門後的孩童,田間種地的村民,甚至是雞鴨鵝狗,牛羊牲畜……所有被畫在大殿壁畫中的生靈,都統一看著燕時洵。

    他們身上的服裝顏色鮮豔,臉上更是畫著兩團豔紅的腮紅。在模糊暈開的微弱光亮下,顯得格外的詭異滲人。

    就彷彿暴雨的陰冷也悄無聲息滲入了大殿中,順著紅黑色的地磚蔓延……

    “嘩啦……”

    就在燕時洵馬上就要邁開長腿從大殿的門檻邁出去時,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微弱的響動。

    這在安靜的大殿中,顯得極為清晰。

    燕時洵也瞬間回頭,眼神犀利的直射向聲音來源。

    大殿內一切都安安靜靜的,牆上的壁畫依舊像燕時洵剛剛看著的那樣。他看著聲音來源的神像處,鋒利的長眉緊皺。

    是老鼠造成的聲響嗎?

    但燕時洵沒有因為自己的猜測而打消疑慮,而是邁開長腿直接走向了神像。

    山神廟大殿內的山神像修得極

    為宏偉,鍍了金身披著紅布,與普通村民對神像的理解無異。

    高高在上的神像面容猙獰發怒,看上去不像個溫柔的山神,倒像是個會靠武力保護村民們的山神。

    從一進大殿時,燕時洵就仔細看過這尊山神像了。

    雖然怒目神像不多見,但也並非沒有。可能是在野狼峰附近常常受到野狼侵擾,所以這附近的村民才希望保護他們的山神是個孔武有力的神吧。

    燕時洵這樣想著,因此並未察覺出神像哪裡有不對勁的地方。

    直到現在,他因為忽然發出的聲響而靠近神像時,才忽然發覺——

    這尊高大到幾乎頂到天頂上的鍍金神像後面,竟然還藏有一個小小的空間!

    燕時洵快步繞過神像轉到神像的正後面,然後他的腳步微微頓住,狹長鋒利的眼眸因為驚訝而微微睜大。

    鍍金神像背面,竟然還有一尊小小的神像。

    與正面朝向著大殿,接受村民生靈朝拜和香火供奉的鍍金神像不同,這尊背對著大殿藏起身形的木質神像,破舊不堪,甚至被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覆蓋著。

    比起神像。它更像是被丟棄遺忘的舊物。

    時光和風雨侵蝕了木質神像混圓的手和慈悲憐愛的眼眸,但卻依舊能從殘留的流暢線條中,看出在百十年前,匠人雕刻這尊神像時,是懷著一顆怎樣崇敬的心,仔細雕琢打磨,最後雕刻出他心中眼中的神明模樣。

    而如今,神像的頭部已經嚴重缺失,像是被老鼠啃噬而留下了鋸齒狀的殘痕,只剩下半邊眼睛還在。一道裂痕從神像的最上方一直延伸到最下方的底座,疏鬆的木質還在頑強的維持著神像的完整,但依舊因為這道裂痕而岌岌可危,不知道哪天就會徹底碎裂掉。

    燕時洵垂眸注視這神像良久,然後彎下腰,抬手輕輕拂去神像上纏繞的蜘蛛網,勉強為神像打理出一個清晰的模樣。

    就在這一瞬間,一點木屑從神像眼眸旁的裂痕掉落了下來,砸進了燕時洵的手掌中。

    就像是,神明哭泣。

    燕時洵不由得愣住了。

    “是舊神像嗎?”燕時洵低低出聲,向眼前的木質神像詢問,

    就好像它能回答他的問題一樣:“有錢修繕山神廟,立新神像鍍金身,舊神像就這樣扔在一旁嗎?委屈你了。”

    說著,燕時洵手掐了個請神手決,另一手托住神像的底座,穩穩的將它從滿是灰塵的神臺上舉了起來。然後繞過這處狹隘骯髒的空間,將這尊小小的木質神像,放到了高大神像所在的神臺上,暫時請離。

    隨即,他又重新步入高大神像之後,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迅速將這方小空間的灰塵清理出來。

    但將注意力一直放在清理上的燕時洵沒有看到,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整間正殿,滿牆的人物形象都展露出畏懼的神色,皆在畫中向後退了好幾步,甚至有不少人物直接藏身在了旁邊畫著的建築中,不敢將自己暴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