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02、喜嫁喪哭(33)

    但是,人的本能就是抗拒危險,忽略身體對自己發出的警告。

    趙真即便有些疑惑,卻也只是當做自己當演員太久的後遺症,胡思亂想的太多而已,並未深究。

    在燕時洵和村支書談話,找楊函問清情況時,趙真都在和其他嘉賓們專注的錄製節目,並沒有分心給其他事情。

    更何況,趙真並不清楚,早餐店老闆楊光對燕時洵說過的話。

    所以他越是聽外面那些談話,就越是糊塗,完全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情況。

    但是其中夾雜著的一兩聲猥瑣的笑聲,還是讓趙真不舒服的皺起了眉。

    同樣作為男性,他自己雖然全身心撲在自己的事業和所熱愛的演戲上,但是在成長過程中,他沒少聽過旁邊的男性有過這樣的反應。他太知道這種情緒代表著什麼了。

    對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女孩有這種評論?什麼東西!

    如果趙真還是平常的狀態,他很願意直接走到說那種話還發出臆想笑聲的人面前,直接警告那人收收那些骯髒的小心思。但是事實是,他現在被困在一具少女的身軀裡,並且四肢力氣全無,連從椅子上起身都要花費幾乎全部的力氣。

    趙真咬著牙,藥物造成的虛汗讓他的額頭起了一層薄汗,但他還是強撐著站起了身,搖搖晃晃的扶著梳妝檯和牆壁,想要撐著這具稍稍動彈一下就氣喘吁吁的身體,離開這間房間。

    什麼結婚?去他媽的結婚!

    趙真心裡滿是憤怒,他發誓如果現在自己是自己熟悉的模樣,他絕對要抓出那個敢喂藥的人,衝那個人揮上兩拳,然後人證物證俱在的直接報告給官方。

    竟然敢逼迫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這群人渣!

    然而事實是,趙真連這間房都走不出去。

    剛走了幾步,趙真咬著牙讓自己撐到了朝向後面的窗戶旁邊,想要從窗戶翻出去,找機會避開人跑走。然而他無力的手指連窗戶的插銷都打不開,更別提翻出窗戶了。

    更糟糕的是,似乎是時間到了,外面的人湧向房門,從外面推開了來。

    然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後面的窗戶旁,想要逃離的少女。

    為首的幾個穿著喜慶紅衣服的婆婆媳婦驚呼了一聲,趕忙走過來,伸出常年幹農活重活而有力的臂膀,一左一右直接架起了少女,將新嫁娘攙回到梳妝檯前,強制將她壓到椅子上坐下。

    趙真憋了口氣,努力想要掙脫自己面前兩個上了年紀女人的手臂,然而卻紋絲不動。

    那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並不像老人一樣顯得慈祥可親,她的臉畫得極白,又把眉毛畫得粗重如碳,看上去就像是死人儉妝一樣,猙獰可怖。

    趙真仰起頭,看到那些婆婆媳婦們將自己團團圍住,低下頭張開血盆大口,向自己七嘴八舌的說話。

    “二姑娘,你別怨嬸子說話不好聽,你能嫁給土地神是你的福氣,但你別給臉不要臉!你剛剛那是想要幹什麼?想學你姐姐一樣嗎?你這是給你爹丟臉!”

    “是啊,二姑娘,這是一樁好親事啊,你想啊,等以後你都不愁香火了,大家都要給你上香哩!別人家求都求不來的好福氣,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能往哪跑?你以為你是楊花那個狐狸精迷得隔壁村的楊光神魂顛倒,對她言聽計從,還帶她私奔嗎?別想了!沒人能救你!”

    “唉,朵兒啊,你聽姑姑一句勸,姑姑是過來人,知道你喜歡隔壁村的楊函。但是別等了,死心吧,他不會來的,也不會帶你走的。楊函他爸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不會允許楊函做出這種侮辱家門的事情的。”

    “你也別太害怕,等你之後就知道了,這是對你好。有多少女人生了兒子都沒辦法進祖墳,也寫不進族譜呢。等你嫁過去,你就能在族譜上有名字了,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對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兒子和香火更重要呢?以後你有人給上香,別的女人都不一定有。”

    “你就別想著跑了,能跑到哪裡?要是誤了吉時,小心土地神怪罪下來,到時候你爹也就要生你氣了。”

    “是啊楊朵,你可別不識抬舉……”

    趙真看著自己眼前那些開開合合的血盆大口,恍惚看到了無數怪物張開了嘴,想要吞吃掉女孩還年輕的生命。

    裡面血肉淋漓,冤魂遍地,卻不得逃離。

    不過感謝這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有的說話語氣不好聽,她們直呼少女的名字趾高氣昂的指責,倒讓趙真知道了少女的名字。

    楊朵。

    只是,楊光是誰?楊函這個名字好像也很耳熟,在哪聽過呢?

    趙真皺起了眉。

    忽然,如同福至心靈一般,經歷過之前節目組在野狼峰遇險的他,忽然跳出了原本正常人的思維,在另一個科學不曾涉足的範圍裡,找到了能夠解釋自己現在情況的答案。

    ——自己難不成,是離魂了?

    趙真原本是個無神論者,但是之前在山神廟被巨鼠追趕甚至險些喪命之後,他就開始關注這方面的事情。並且因為

    燕時洵身上種種奇妙,他開始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存在。

    所以,他剛剛忽然意識到,他可能是在睡著了之後魂魄離體,跑到了這個少女的身體裡。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少女本來的魂魄去了哪裡?

    趙真不是燕時洵,對很多事情只是聽說了個皮毛,隱約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但至於到底情況與真相如何,他完全沒有頭緒。

    也不知道該如何自救。

    趙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婆婆媳婦將自己按在梳妝檯前,而自己掙脫不得。

    從紙糊的窗戶上,有桔紅色的霞光從外面透進來。

    已經黃昏。

    “到時候了,到時候了!”圍在新嫁娘身邊的婆婆們拍著手,歡快的笑了起來。

    她們厚重死白的臉上,因為笑容而皺紋一層層堆積,白.粉從臉上抖落下來。

    本來徦白的臉上,因為皺紋而出現了一道道失去了白色的紋路,就像是一件燒瓷上出現了裂紋蔓延。

    詭異而滲人。

    趙真連忙偏過頭去,不想再看這些年長女人的臉。

    可她們還在高聲喊著:“吉時到了!新娘子要出嫁了!”

    “新娘子出嫁,嫁神咯!”

    “保佑楊家,保佑旺子村風調雨順,連年豐收!”

    屋裡屋外,都接二連三的響起一聲聲應和的聲音。

    女人尖利的聲音高喊著吉利話,還有不少人拍手和叫好的聲音。這些喧鬧的聲音混雜在一處,而嗩吶鑼鼓齊響,聲調高亢而熱鬧,就與尋常出嫁時的熱鬧場面無異。

    可是,趙真卻能感覺到,從自己內心深處蔓延上來的絕望與悲涼。

    孔武有力的中年媳婦攙起趙真的手臂,強行將少女因為被餵了藥物而無力的身體攙扶起來,帶著他向房門外面走。

    一箇中年男人站在門口,滿臉喜氣的朝少女笑得開懷:“朵兒啊,沒想到最後還是你給你爹爭氣啊!你姐姐就是個廢物,白眼狼!老子白養了她這麼多年,她倒好,直接跟著別的男人跑了,媽的!”

    “不過這下好啊,這下我就有錢買新媳婦了。朵兒你放心,你有了弟弟之後,咱們家就算是後繼有人了,等過年去上香的時候,我一定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你也很開心吧。”

    另一個婆婆笑著上前,將手裡的紅蓋頭放在少女的發上。

    紅色的布緩緩落下,遮住了少女的視線。

    她看向這個世界最後的一眼,是房門外血紅色的天空。

    殘陽血紅,潑灑整個村子,院子裡擁擠的人群身上也被染得血紅,每個人的笑臉,都彷彿被血液浸透。

    終於,紅蓋頭落下。

    少女的視野,徹底成為了血一樣的紅色。

    趙真無力的被架著走出房門,前一刻他還期盼著的自由,現在成為了通向地獄和死亡的路。

    他拼命的想要往後掙扎,但奈何身體裡半點力氣也無,只能拖拽著雙腿,順著兩邊架著他的中年媳婦的力氣往前走。

    每走一步,下身就撕裂一般的疼痛,令他冷汗津津,幾乎邁不開雙腿。

    絕望和無助將趙真淹沒。

    彷彿在這一刻,他不再是演員趙真,而是變成了少女楊朵。

    她被關在了柴房裡,無助的哭泣和絕望的求助沒能等來誰來救她,卻只等來了獰笑著的年輕人們。

    她在惶恐與疼痛中等待了很多個日夜,可最終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最後連魂魄都麻木,原本的哀求和哭泣,都堆積在心中,釀成了怨恨和憤怒。

    村裡的婆婆媳婦將她從柴房裡帶回了家,為她描眉畫唇,為她穿上漂亮的嫁衣,昂貴的首飾。

    這些也許曾經是她孩童時的期望,也曾天真的踮著腳,向著某個少年害羞又大膽的問,願不願意娶她做媳婦。

    可是,當霞帔金翠真的落在她的身上時,這些卻都只成為了對她死亡的宣告,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她對這個世界、對村子和親人所有的期盼。

    ——她憎恨這個世界。

    趙真神情恍惚,嗩吶聲就響在耳畔,鑼鼓的聲音歡快慶賀,所有人的道喜聲、歡呼聲、大笑聲,都成為了喜樂最好的伴奏。

    可是,這些卻讓他彷彿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大腦變得渾渾噩噩,一片漿糊。

    他不再疑惑為何自己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身上鳳冠霞帔,魂魄在一個將要出嫁的少女身體裡,也不再想著怎麼樣才能從這裡逃離。

    他就像是徹底融入了這裡,成為了村子的一員。

    他就是少女楊朵。

    因為姐姐和別人私奔,所以他被族長拿來頂替了他姐姐,代替姐姐嫁給土地神,卻也絕了他心中數年隱秘青澀的愛戀,徹底斬斷了他和他所愛的少年的美好記憶。

    而因為他的出嫁,他的父親會拿到一筆錢,可以娶新媳婦,可以生新的兒子。

    大家都很高興,除了他。

    所有人都在為他高興,都在喜氣洋洋的相互道賀,說他有福氣,說他父親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