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歸去來

    「金幣。」

    「不對!」我大喊,「那是半塊玉佩!」

    胡人男子搶下小童手中的荷包,倒在手上,同心玉慢慢滑落。

    小童奪路而逃,周圍人也四散而去。

    我欲接過,卻見那人怔怔地看著我。

    「姑娘,你認識平陽伯嫡次子?」

    「蘇琅嗎?」

    「是,」胡人男子驚喜地說,「我漢名叫陳欽,是蘇君的朋友。」

    茜雪匆匆地跑來,提醒我,「小姐,說書先生已經開始了。」

    她又看了一眼陳欽,提議說:「小姐,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要不去茶鋪仔細談談。」

    我點頭應充,一同去往茶肆。

    那說書人神采飛揚,講的是個忠臣被敵俘虜,堅守二十年不投降,最後回到故國的故事。

    我問陳欽是否相信這樣的故事。

    「若沒有實在的事,」陳欽轉了轉眼珠,「這故事只也怕編不出來。」

    我飲了一口茶水,示意他繼續說。

    「比如說蘇君。」聽到他的話,我心猛地一跳,裝作若無其事。

    「他真是陳欽平生最敬仰的人了。」陳欽滿懷感激。

    「姑娘,蘇君沒有死!」陳欽激動地說,「我馬上就要面見天可汗,我要把匈奴人囚禁蘇君的事情告訴他。」

    「咻」的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射穿了陳欽的腦顱,鮮血濺在我臉上,周遭人亂作一團。

    我趕緊拉過茜雪,躲在桌子底下。

    除了一剎那的震驚之外,我從混亂奔走的人群中收回視線,看向瑟瑟發抖的茜雪。

    京城的護衛隊很快趕到這裡,秩序漸漸正常,我也和茜雪鑽出桌子。

    「末將見過側妃娘娘。」護衛隊的統領忙向我行禮。

    「末將這就派人護送娘娘回府。」統領擦著汗,有些頭痛。

    「有勞將軍了。」我和茜雪一同上了馬車。

    馬車上,茜雪靜默的侍立在旁。

    我掀開簾子,假意欣賞窗外風景。

    「茜雪,」我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誰叫你把我帶到西市的?」

    「陳欽嗎?」我問。

    「娘娘何出此言?」茜雪臉色大變,跪在地上。

    「還要我說的更清楚些嗎?」我喝道。

    「明明我身上還有其他更值錢的首飾,為何那小童只偷了個不起眼的荷包?」

    「為何這麼巧我會遇到蘇琅的朋友?」

    「為何這麼巧,那個茶肆裡說書的情節和蘇琅的這麼像?」

    「這每一件事情單獨發生都很正常,可偏偏全讓我遇到了。」

    「你到底有什麼企圖?」我厲聲質問。

    「我只是為了讓娘娘相信公子還活著罷了。」茜雪淚流滿面。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相信你?」我橫眉冷對,我的少年郎豈能這樣被他人當作利用的工具。

    「娘娘,奴婢是公子派到您身邊的,」茜雪跪伏在地,「奴婢知道公子與您情意深重。」

    茜雪是我從宮學回府後林家派給我的貼身婢女,當時只有她願意主動侍奉於我。我一直記著這份情誼,卻未想到這後面還有蘇琅的影子。

    我與蘇琅的事情,我同他小心謹慎地隱藏的很好,如若不是主動提起,旁人斷不會知曉。

    「娘娘,平陽侯知道公子滯留匈奴,上報朝廷,可陛下遲遲不肯有所動作。這才讓奴婢把娘娘帶到西市和陳欽見面,」茜雪流著淚,「奴婢也不知道為何那陳欽會被射殺。」

    陳欽會死,無非是因為禍從口出,無論是陛下還是單于,都不希望這件事這麼快被公之於眾。

    匈奴和李朝紛爭多年,李朝一朝把柄在手,需要一個緩衝時間來達成和匈奴的談判。

    陳欽也好,蘇琅也罷,都是兩國之間的交易的籌碼。

    天下為棋盤,天下人為棋子。

    生在這棋盤,焉能不入局。

    「想讓我去求太子。」我感到馬車慢了下來,太子府快到了。

    「奴婢懇求娘娘。」茜雪用力磕下頭。

    我看著她,心中的驚濤駭浪漸漸平息。

    終於,在馬車停住的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你是他們的無足輕重,卻是我的全部。

    下了馬車之後,我剛站穩腳步,便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宮中宴會結束這麼早麼?我心想,太子為何這麼快就回府了。

    「林襄,你沒事就好。」太子緊緊抱住我。

    「娘娘,殿下一聽到您消息,便馬不停蹄的從宮宴上趕了回來。」流雲對我說。

    「匈奴副使遇刺之後,父皇就結束了宴會。」太子彷彿在抱著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

    「殿下,門口風大,還是先和娘娘進府吧。」流雲提醒太子。

    太子才不舍的鬆開,牽著我的手進了府門。

    他的手心裡全是溼漉漉的汗。

    在屋子裡,太醫已經待了許久,仔細給我檢查,確定我無恙後,太子方才讓他回去。

    太子抱著我,身子都激動地有些發抖。

    「林襄,我真的很怕,」太子聲音低沉,「我怕我會失去你。」

    我從未想到他會與我說這些話,愣住了。

    「殿下,嬪妾聽到那個匈奴副使說了些話。」良久,我抓住他的衣襟,對他說話。

    「他說,匈奴扣押了我們的將士,長達四年之久。」

    「他還說,他要上報陛下,他說完,就被射殺了。」

    太子抱著我,用下巴輕輕抵住我的臉。

    「此次宴會上,父皇對匈奴單于說了此事,匈奴人否認了。」臉頰上傳來男子溫熱的吐息。

    「不管怎樣,我都會向父皇要求徹查此事,將士們為我朝出生入死,我們不能教他們心寒。」

    聽到太子的話,我閉上眼,滲出淚水。

    「殿下,是天下人的明君。」

    陳欽一死,反倒坐實了匈奴人扣留我方將士的事實。

    匈奴人理虧,答應了送回將士們的要求,並訂立條約,雙方友好往來,互不侵犯。

    對我來說,蘇琅要回來了。

    我望著窗外白雲悠悠,心情格外愉快。

    想到太子對我還有許諾,我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我去見了太子,他彷彿早已預料到了我會來。

    站在書桌前一筆一畫認真書寫著什麼。

    對於我的請求,他頓了頓筆,沉聲道句好,似乎毫不意外。

    他處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裡,我看不清他的臉,聽到他痛痛快快地下了旨意,心情輕快起來。

    「臣女謝過殿下。」我接過旨意,沒注意到太子的手有些發抖。

    從此以後我就不是太子側妃林襄了,我是蘇琅的意中人林襄。

    蘇琅回來那天,我站在城門口,站了許多,終於看到了闊別已久的少年。

    滾滾沙塵中,一人一騎的輪廓逐漸清晰。

    我心情激動起來,忍不住向他揮手示意。

    蘇琅翻身下馬,向我跑來,一把抱起我。

    還好,少女終究還等到了說要娶她的少年郎。

    太子番外

    父皇的所有孩子中,我是最肖他的,又是嫡長。

    從小,他對我便是格外嚴苛。

    我從不會辜負父皇的期望,我總是拼盡全力去成為父皇眼中的好兒子。

    我有些累。

    孩童愛玩的天性支配我讓身旁的小內侍不知道從何處尋來了一隻小貓。

    撫弄小貓柔軟的毛髮,我也在繁重的課業間以喘息。

    「弘文,」一日,父皇像往日般在書房一邊寫字一邊問詢我,「今天的課業很好,你一定很累了。」

    「那隻貓聽話嗎?」父皇話鋒一轉。

    「兒臣有罪。」我自知大難臨頭,忙向他請罪。

    「何罪之有?」父皇越是語氣平淡,我越惶恐。

    「兒臣不該欺瞞父皇。」我語氣有些發抖。

    「錯!」父皇猛地將鎮紙甩在地上,啪的一聲,那鎮紙裂成兩截。

    我慌忙跪下,準備接受父皇暴風驟雨般的責備。

    「弘文,為君者,斷不可將喜惡暴露人前,」短短一瞬,父皇平靜了下來,「喜怒也須不形色,剛剛父皇也衝動了。」

    「那個小內侍父皇替你處理了。」父皇將我扶起身,態度溫和,一副慈父模樣。

    「兒臣多謝父皇。」我心下一片灰暗。

    我沒想到我會再遇見那隻貓,以及她。

    那日從藏書樓途經冷宮,我聽到了熟悉的貓叫,我便以毛筆落在那為由支使小內侍去拿。

    他走遠後,我悄悄溜進冷宮,果然,我的小貓就待在那裡。

    一個簪著杏花的小姑娘照顧著小貓。

    我很想走上前,但是父皇冷漠而威嚴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現。

    我只能偷偷地待在暗處看著我的貓和杏花姑娘。

    春光明媚,那小姑娘頭上的杏花如少女面龐般粉嫩嬌豔。

    想到小內侍快回來了,我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離開冷宮。

    我一直記得那姑娘,是那日的杏花太過美好,而這深宮過於寂寞,讓我生出想要採擷的衝動。

    幸運的是,我在宮學裡又遇上了那枝杏花。

    林將軍家的庶女,名襄。

    「林襄,林襄。」我反覆念著她的名字,唇齒間都彷彿溢滿杏花的清香,思及襄字含意,又不免有些惋惜。

    我後來常常獨自去往冷宮看望小貓,或是那個姑娘。

    林襄總是靜默無言,只有在面對小貓的時候才會展開笑顏,嬌妍明豔。

    要是她也這樣對我笑就好。

    不知為何突然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可是有一天我發現我的杏花姑娘被旁的人發現了。

    她對著那人笑,偶爾流露出女兒家的嬌羞。

    林襄,你知不知道,我比蘇琅先認識你。

    加冠後,母后開始籌備我的婚事。

    我總是不可抑制地到想那枝杏花。

    身為太子,不可能迎娶一個庶女為妻。

    我頭回生出了若我與她只是普通人該多好,或許就不會錯過,或許那個和她一起照顧小貓的人就會是我,或許她也會對我笑,對我露出小女兒家的嬌憨。

    母后為我選擇的正妃是林襄的嫡姐林坤。雖為姐妹,可二人性情大相徑庭,只有面容略有相似,那張臉總是在提醒著我的愛而不得。

    林坤幼時即與我相識,一次在冰湖旁,我差點跌入湖中,為了拉我一把,她不慎落入湖中,從此落下不足之症。

    她是因為我才落下病根,於情於理,我都該娶她,況且,她也愛慕於我。

    林坤是個合適的太子妃,出身高貴,性子單純,一心只想著我,和這樣的女孩相處起來不會太難。

    更何況,林坤的不足之症不會很快為我生育子嗣,到時候,納側妃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與她,緣分未盡。

    我還是摘到了那枝杏花,只是她神情鬱郁,冷漠疏離。

    我問她要不要去騎馬,她猶豫著答應了,挽上了我的手臂。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親近,我讓流雲牽了平日裡我最喜歡的馬來,我和她共乘一騎。

    她第一次騎馬,甚是生疏,不小心驚了馬,跌在我懷裡。

    這樣的意外,我很是受用,彷彿這是戀人間一次尋常的約會。

    可她偏偏要提醒我,提醒我是太子,她是我的側妃。

    和她在一起時,我常會忘記我的身份。

    平日空閒時,我偷偷雕了枝杏花玉簪,插在她的烏髮間必然很好看。想象著她簪著杏花簪淺笑吟吟的樣子,心情不自覺的變好了。

    在她獻凝露花救了我之後,父皇敲打我,為君者,是不能有偏愛的。

    林襄是例外,我抑制不住地偏愛她。

    表面上我順從父皇,內裡我還是抑制不住那洶湧的愛意。

    聽到她有危險,我毫不猶豫地奔去看她。

    衝動過後,回想起父皇陰沉的神色,我知道他容不下林襄了。

    在林襄自請出府後,我答應了。

    那隻杏花簪終究還是沒有送出去。

    我終究還是沒能看到她簪著杏花簪同我淺笑吟吟的樣子。

    她會幸福的,只是她的幸福從此與我無關。

    以後的我,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帝王。

    這天下海宴河清,也算護得她一世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