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8 節 晏晏宮牆

    他無法忘卻,在飛蝠即將抵達邊界時,他們還是被追上了,而那一刻,姜莞做了一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舉動!

    她將他一把推了下去,是從未有過的決絕姿態。

    「你快逃,我把追兵引開,你過了邊界就能辨清方向,回到你們的國度了!」

    風吹得衣袍獵獵作響,火光愈發逼近,情勢刻不容緩,那道纖秀的身影騎著飛蝠就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在黃沙中踉蹌地追上幾步,含淚嘶喊:「阿莞,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夜風中,她彷彿回頭,聲音飄渺傳來:「好,我等你——」

    那是他記憶裡最後的一聲,爾後夢境戛然而止,醒來時世界支離破碎。

    (四)

    在兩百六十七個日夜後,晏初再次見到了姜莞。

    姜國掩藏在滾滾黃沙中,外人極難尋到,他率領著軍隊在荒漠中找尋了大半年,總算於一次沙塵暴後,再次見到那熟悉的邊界。

    殺入皇宮,將姜莞從那黑暗的小屋中抱出來時,晏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裡那瘦骨嶙峋的姑娘面色蒼白,遍佈傷痕,大半年來的囚禁將她折磨得不成人樣。

    她哆嗦著撫上他的臉,淚水滑過唇邊:「他們都說你不會回來了,可我知道,你不會扔下我,因為你是我的駙馬啊……」

    「但我卻對不起駙馬……」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一隻手顫抖著探向腹部,是悽楚入骨的語氣:「駙馬曾予我一個孩兒,我卻發現得太遲,沒能保住他……」

    這話如一記重錘,狠狠擊在晏初心上,他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望向姜莞的腹部,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而一旁被將士押住的新任女皇,姜莞曾經的七皇姐卻仰天長笑,醜陋的面孔快意萬分:「那賤種還是當日母皇親自打掉的,足足三十多棍,鮮血流了一殿,別提多賞心悅目了……」

    話音未落,押住她的將軍已一記耳光扇去,卻仍未能堵住那刺耳的笑聲:「你不妨把她裙子撈起來再看看,你會更加驚喜的,我大姜國的駙馬……」

    這話一出,晏初懷裡的姜莞明顯慌了,伸手就想擋住裙角,卻還是被晏初搶先一步,下一瞬,在場所有人倒吸口氣,晏初更是渾身劇顫,站都站不穩了。

    他看見了什麼,那是超出他生平所見的慘烈一幕——

    裙角之下血跡斑駁,早沒有了一雙腳,自腳踝處空蕩蕩的,竟是早被殘忍地用了刑!

    姜莞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捂住臉,不住哀求:「別看我,求求你別看我……」

    被抓回後不久,她的孩子和兩隻腳便都沒了,她被關在黑暗的小屋中,鮮血瀰漫,在地上爬了大半年,眼前是混沌的,心裡卻一直浮現出那朦朧的一張臉,她從沒那麼強烈地想要活下來,活著等到他。

    大半年裡,她七皇姐篡位,宮廷動盪,若是晏初再晚來一點,也許她便等不到他了。

    所幸,他還是來了,而她的殘缺不堪也全部暴露在他面前了。

    抱住姜莞的那雙手顫抖著,她看不見他的咬牙落淚,卻能聽見他身後那刺耳的笑聲,讓他最後一根弦也徹底崩裂的笑聲。

    那是所有將士都未曾見過的晏初,平素溫文爾雅的他,第一次血紅了雙眼,嘶聲下達了那樣的死命令——

    「斬草除根,姜氏一個也不要留,把這皇宮給我一把火燒了,我要那群醜八怪灰飛煙滅,永墜煉獄!」

    大火很快熊熊燃起,晏初抱著姜莞頭也不回地遠去,身後是淒厲莫名的詛咒。

    「姜莞,你是我姜國的千古罪人,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永生無侶無後無家,日日夜夜受盡折磨……」

    厲聲久久迴盪在長空之下,姜莞在晏初懷裡瑟瑟發抖著,拼命搖頭想要阻止,卻被晏初一把堵住了耳朵。

    他俯身貼下,吻住了她的額頭,嘶啞開口:「別聽別想,你有我就夠了,我帶你回到屬於你的地方,不會再讓你受一點苦……」

    (五)

    被帶回去的姜莞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晏初心意已決

    ,為了她在自己母妃門前跪了幾天幾夜,怎樣也不願鬆口,而彼時的姜莞被安頓在了別院養傷,毫無知曉。

    她不會知道,他想為她求一個名分,卻有多麼難以實現。

    齊國與姜國一樣重血統,絕不會接受一個來歷不明,身有殘缺的異族女子,更何況,晏初的母妃早為他謀劃了一門親事,兵部尚書的千金,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郭家小姐。

    那是一段漫長而希望渺茫的僵持,晏初一邊頂住壓力,一邊每天去別院看望姜莞,裝作沒事人似的,推著她的輪椅漫步花間,有說有笑。

    他請來人為她醫治眼睛,授她齊國禮儀,讓她漸漸融入他們的世界。

    有流言開始傳遍,十五皇子帶回一個絕色傾城,卻患眼疾,無雙足的異族女子,他不知是中了什麼妖法,竟被此女迷得神魂顛倒,愈演愈烈的流言傳到最後,竟連東宮太子,有「郎豔獨絕」之名的晏珩都心生好奇,想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妖女」。

    東宮與晏初的母妃家族素不對盤,此番動靜他們推波助瀾不少,而這個一睹「妖女」的機會,也在不久後來臨。

    晏初到底抵抗不住了。

    在又一次入宮之時,他的母妃將一段白綾拋在了他腳下。

    「若想看著母親自裁於你面前,你便娶了那妖女吧。」

    這份以死相逼的決絕叫他臉色大變,立時長跪於地,淚如雨下。

    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只知道當夜晏初便去了一趟別院,屏退下人,擁著姜莞在月下說了一宿的話。

    姜莞的雙眼蒙著紗布,拆下來後便可復明,晏初一直對她說,等她眼睛徹底好了的時候,他便娶她,給她一場最盛大的婚禮。

    姜莞已經知道許多齊國的習俗禮儀,這裡沒有女尊男卑,沒有以醜為美,一切都是和諧正常的,心愛的男女成親後便要轉換稱呼。

    「那,那我到時便可以改口喚你『夫君』了嗎?」

    月下,姜莞依偎在晏初懷中,滿懷憧憬地問道。

    剛來時她總是做噩夢,夢裡全是皇姐火中那淒厲的詛咒,她害怕得不行,所幸晏初整夜整夜地陪著她,安撫她,告訴她一定不會讓詛咒應驗。

    她多幸運,前半生所有歷經的磨難,像是隻為換得後半生的與他相伴,可她卻看不見此刻月下,他眸中那閃爍的淚光。

    世事從來太多身不由己,是怎樣的一份交易呢?晏初只能稱它為交易,他依母妃所願娶了郭家小姐,便能將她留在府上,即使一輩子沒名沒份,至少她還在他身邊,他還能給她一個家。

    夜風颯颯,不知過了多久,姜莞才聽到晏初貼在她耳畔,似有哽咽,一字一句的承諾。

    「阿莞,我答應你,等到你拆開紗布的那一天,你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定會是我。」

    (六)

    晏珩踏入別院的時候,晏初正在前廳拜堂,府中上下熱鬧不已,唯獨這裡靜悄悄的,只有院中輪椅上一道纖秀的背影。

    這便是那「妖女」了吧?

    晏珩輕手輕腳地上前,似有所察,還不待他開口,那道背影已經轉過身來,滿臉欣喜。

    「你終於來了嗎?我等了你好久,還以為你不記得了呢,我今天可以拆紗布了……」

    陽光下,那張臉純淨如雪,美得動人心魄,叫閱人無數的晏珩都一時震住,久久失聲。

    姜莞轉著輪椅上前,有些遲疑:「你,是你嗎?為什麼不說話?」

    晏珩這才回過神來,輕咳一聲,卻是才走近幾步,便被姜莞一把拉住了手,她仰頭,按捺不住激動般。

    「你說過,等我拆開紗布的那一天,第一個見到的人一定會是你,你知道我有多期待麼?」

    晏珩心跳如雷,被她拉住手時是從未有過的感受,他只願將錯就錯,讓這時刻能停留再久一些。

    紗布一點點被拆開,晏珩連呼吸都在發顫,當他終於為她拆盡,露出那雙長睫如羽的眼睛後,他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風掠長空,她睜眼的那一瞬,天地間彷彿都失去了顏色,草木盡成她的陪襯,而她望著他,久久對視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你真好看,和我在心裡描繪的一模一樣,我終於看見你了,阿初。」

    溫柔如水的語氣,整個人在暖陽下彷彿發著光,她伸手,再自然不過地索抱,那唇邊的笑容讓他無法拒絕,也不願拒絕。

    晏珩抱起姜莞,她親暱地勾住他的脖頸,湊近他一寸寸撫摸他的五官,眸含痴戀。

    本就是兄弟,晏珩與晏初生得極像,只是一者偏俊美,一者偏清逸,五官細細摩挲下來差別卻不大。

    晏珩就那樣站在陽光下,任姜莞從他的眉毛撫到唇角,一言不發,生怕驚擾了這如夢一般的場景。

    彷彿受到什麼牽引般,他情不自禁,一點點低下頭,連呼吸都在顫抖:

    「我……我可以吻你嗎?」

    他刻意壓著聲音,鬼迷心竅地「偽裝」著晏初,就在他俯身將要吻下去時

    ,一聲驚呼卻自門邊遙遙傳來——

    「阿莞!」

    夢境戛然而止,晏珩回頭,望見了氣喘吁吁趕來,連喜服都還來不及脫下的晏初。

    正主……終於還是來了麼?

    對晏初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沒法給姜莞名分,而是心中至愛暴於人前,日夜遭窺,處心以奪,他怕沒法護她周全。

    因為從小到大,沒有一樣東西,他是爭贏過太子的。

    所以在東宮又一次宴請,晏珩於席間有意無意暗示時,他終於忍不住站起,按住佩劍冷聲打斷。

    「三哥此話無需再提,阿莞於我,性命也不過如此,三哥是想奪去我的命嗎?」

    這話一出,滿場皆驚,窗紙已然徹底捅破。

    一片噤若寒蟬間,晏珩輕轉酒杯,微眯著眼打量晏初,許久,竟是笑了。

    「聽說前不久,十五弟的皇妃又去姜姑娘的別院大鬧了一場,十五弟趕去時,姜姑娘已被掌摑得雙頰紅腫,話都說不出來了……」

    娓娓道來的細節中,晏初臉色越來越白,而晏珩卻是笑著笑著,忽然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爾後猛地起身一把擲出酒杯。

    「你既無力予她名分,又將她置於冷清別院,兩頭難顧,還好意思大言不慚說她是你的命?我怎麼就不知,十五弟竟然命賤如斯?」

    震懾全場的厲喝中,晏初身子晃了晃,臉色一瞬間煞白如紙,而晏珩卻仍不打算放過他,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冷笑著一字一句。

    「我若是你便會割愛,至少有件事我比你清楚,那就是——我東宮太子的命沒那麼賤!」

    (七)

    出征前的最後一夜,晏初緊緊擁著姜莞,喉頭哽咽。

    「這是我向父皇好不容易求來的機會,從前我不在乎這些功名,可現在不同了,母妃已經答應我了,我便是死也要給你殺出個名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