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8 節 晏晏宮牆

    十五皇子帶回一個絕色傾城,卻患眼疾,無雙足的異族女子。

    他不知是中了什麼妖法,竟被此女迷得神魂顛倒。

    愈演愈烈的流言傳到最後,竟連東宮太子都心生好奇,想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的「妖女」。

    (一)

    「長得這麼醜,剛好和姜莞那個醜八怪湊成一對!」

    一年前的晏初,不慎迷失在大漠中,被抓住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這樣不可思議的侮辱。

    齊國皇室向來以美貌著稱,他雖比不上太子的「郎豔獨絕」之名,但也不至於落得個「醜」字吧?

    那時他被捆在布袋裡,昏昏沉沉,像獵物一樣被帶回了姜國。

    醒來時,他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頭頂的大紅喜字,以及桌上兩對搖曳的紅燭——

    很顯然,這是一個新房。

    他猛地坐起,把身邊一直守著他的新娘都嚇了一跳,對,新娘,穿著大紅嫁衣,戴著紅色頭紗,瞧不清模樣的新娘。

    他幾乎是瞬間明白過來,脫口而出:「你,你便是姜莞?」

    那道纖秀的身影顫了顫,燭火下彷彿受驚般,語無倫次地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對,對不起,今夜是我大婚的日子,可我的駙馬跑了,皇姐們又正巧捉住了你,便將我們關在了一起,她們心存戲弄,我,我不是有意連累你的,對不起……」

    淚水接二連三地落下,將那鮮紅色的頭紗都打溼了,叫晏初一時間手足無措:「你,你先別哭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四方遊歷多年,晏初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居然會落在這樣古怪的地方。

    姜國,位處大漠腹心,一個與世隔絕,女尊男卑的神奇國度。

    這一任女皇育有十三位帝姬,其中姜莞,便是她最小的女兒。

    姜莞的父親也曾是個被捉住的外來人,因畫得一手好丹青,叫女皇看中,納為男寵,但他寧死不從,在姜莞六歲那年,以一把匕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後女皇性情大變,對姜莞非打即罵,而其他帝姬,也愈發變本加厲地欺負起了這位無所依仗的皇妹。

    姜國重血統,姜莞地位卑微,從前還能靠女皇對父親的寵愛得以苟活,但自父親死後,她便淪為皇室的一個笑話了。

    所有人都肆無忌憚地嘲笑她的醜陋,同她那外來父親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醜陋,她們不敢在女皇面前提及她父親的名諱,便只能拿她出氣。

    但多荒唐,姜莞從來都沒看清楚過父親的模樣,不,確切地說,是從來都沒看清楚過任何人的模樣。

    因為她有生來的眼疾。

    並非目盲,而是隻能瞧見朦朦朧朧的一團,望什麼都像霧裡看花,看不分明。

    所以不純的血統,加上醜陋的容貌,再加上生來的殘疾,使得姜國沒有任何男人願意做她的駙馬——

    就在今夜,那個好不容易選中的人跑了,而迷失在大漠裡的晏初,剛好撞了個正著。

    歷史彷彿重演般,姜莞的父親是個外來人,而如今她的駙馬,也臨時被換成了個外來人。

    夜風颯颯,一手策劃了這場好戲的幾位帝姬,站在門外高聲調笑著。

    「醜上加醜,這要是生下來的賤種,還不知道是個什麼豬模狗樣呢?」

    屋裡的晏初聽得分明,又好氣又好笑間還不及做出反應,對面的姜莞已經頂著紅頭紗慌忙擺手。

    「你放心,我,我不會,不會強迫你做我的駙馬的。」

    她認真的語氣叫晏初一愣,緊接著嘴角抽搐,這,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彆扭呢?

    一時間,他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亂了亂了,全亂套了。

    (二)

    晏初和姜莞足足被關在了房中半個月,一日三餐由侍從送來,每到這時,他就得蒙上雙眼,因為他尚未獻身帝姬,還不算正式的駙馬,不允許他用醜陋的目光玷汙姜國人聖潔的容貌。

    除此之外,每日還有專門的女官來檢查晏初是否已為真正的駙馬。

    而她那數位皇姐也沒閒著,天天輪番地來羞辱她。

    「十三皇妹真是一點能耐都沒有,丟盡了我皇族的臉,連個駙馬都壓不住,看看母皇那一後宮寵姬,就不覺得自慚形穢,愧為帝女嗎?」

    這幾位趾高氣揚的皇姐,哪個不是男寵無數,管得服服帖帖,每到這時,晏初就開始第一千次慶幸自己長得醜,不合乎她們的審美,否則真是羊入了狼群,骨頭都不剩!

    說到醜,他對姜莞的容貌當真是好奇極了,但半個月裡,姜莞居然一直頂著頭紗,不肯以真面目對他,即便是吃飯,也要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

    「我,我生得太醜了,怕把你嚇到……」

    她不止一次這樣細聲細氣地解釋道,多年以來,強烈的自卑根深蒂固地種在她心底,這份躲避,每每弄得晏初哭笑不得。

    「不瞞姜姑娘,我走南闖北也算見識廣博,還真不相信天底下有人能醜到叫人咽不下飯。」

    他說完後,期待地望著那道背影,可每次得來的回答都只是更小聲的一句。

    「有的,我就醜到那個地步……」

    在被軟禁的日子裡,水土不服,加之心力交瘁的晏初終於病倒了,而他也在病中的一個深夜,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姜莞的模樣。

    那時他病得厲害,外頭的人還不肯送藥進來,非得等他獻身帝姬,正式成為駙馬後才肯醫治,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天後,在一個深夜,姜莞終於哆嗦著對他說:「我,我不是想趁人之危,我只是想救救你……」

    簾幔飛揚間,有愧疚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他燒得有些糊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長睫微顫間,卻只一眼,便愣住了——

    月光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白玉無瑕,眉目如畫,清雋得如山中泉水,美得纖塵不染,超凡脫俗。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他長這麼大,見過最美的一張臉。

    他瞬間如墜夢中,巨大的荒謬感襲上心頭,而那姑娘卻自卑地緊閉雙眸,還在不停地向他道歉:

    「對不起,委屈你做我的駙馬,若你不嫌棄,我日後會對你負責的,對不起……」

    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驚呆了的晏初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委實佔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卻還被人當成「受害者」。

    月光透過窗欞漫進,一室暖煙繚繞,簾幔飛揚,他深吸口氣,終是再也忍不住,一把翻身將姜莞抱進懷裡。

    姜莞錯愕地瞪大了雙眼,於是這份美貌便更添了三分驚心動魄,她眼前朦朧一片,看不清晏初的模樣,卻依舊能感受到他懷抱的溫暖。

    她有些慌亂,第一反應竟是伸手去遮臉,雙手卻被晏初猛地按住,他貼身欺近她,似乎忍不住笑意:

    「若你早點摘下頭紗,說不定我早就是你的駙馬啦……」

    (三)

    晏初覺得姜莞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但姜莞卻為自己的趁人之危感到羞愧,並認為他才是編出謊言來安慰她的那個人。

    晏初又好氣又好笑,把姜莞又戴上的頭紗一把掀掉:「相信我,若你這樣都叫醜陋,那你姜國子民豈不是個個都風華絕代,驚為天人?」

    姜莞沒吭聲,不自在地把頭低下去,許久,才悶悶道:「大家真不是有意欺騙戲弄我,我還是能分出來的,從小到大,他們是當真發自心底地覺得我醜,你不用再安慰我了……」

    晏初簡直要被油鹽不進的姜莞弄瘋了,但當他終於有資格見到她幾位皇姐時,他才徹底明白,姜莞的這份堅定從何而來——

    那是怎樣醜陋的一群人啊,歪嘴斜眼,黑皮齙牙,扔到任何一個正常的國度都是足以引起轟動的「醜顏」!

    那一瞬間,他醍醐灌頂,一切的一切都恍然大悟。

    難怪姜莞的父親寧死不從,難怪姜莞與他在眾人眼中都醜陋不堪,難怪姜莞對自己的容貌堅信不移……因為那些人的確沒有騙她,因為在這裡根本就是以醜為美,以美為醜,乾坤混亂,陰陽顛倒!

    在倒吸口冷氣的同時,晏初扭頭望向姜莞的眼睛,他現在唯一慶幸的是,她生來便有眼疾,雖被言論蠱惑,但至少沒有親眼所見,尚未完全扭曲,還有扳回來的可能。

    對,扳回來,他要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當夜,晏初將姜莞拉到床前,將白日所見與結論盡數告知,面對姜莞震愕的神情,他索性一把抓起她的手放到臉上。

    「來,你摸摸,誰的話也不要信,你就自己摸摸,在心裡把我的模樣描繪出來,看看究竟是醜是美?」

    燭火搖曳下,姜莞長睫微顫,手抖得有些厲害,指尖一寸寸撫去,直到觸碰上晏初的唇,臉頰一紅,連忙低下頭去,許久,她才輕聲道:

    「沒事的,不管你長成什麼模樣,你都已經是我的駙馬了,我會對你負責的,你很好,我……我有你一人就夠了。」

    這話簡直如冷水澆頭,一出便讓晏初愣住了,他料想的可不是這樣……

    「天哪,我要瘋了,要瘋了!」

    一聲哀嚎,晏初仰頭倒在了床上,床腳的姜莞一怔,卻是抿嘴笑了笑,輕巧地爬上了床,與晏初並肩而躺,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說:「駙馬同這裡的人都不一樣,同皇姐們的那些也不一樣,縱是離經叛道,我也心生歡喜,因為駙馬……只是我一個人的駙馬。」

    冷月無聲,黃沙無垠,飛蝠掠過夜空,逃跑的機會在一年後的女皇大壽上來臨。

    這一年裡晏初與姜莞朝夕相伴,總算讓她的一些想法鬆動,但這還不夠,他得帶她離開大漠,不僅僅是因為姜國的扭曲,更因為奪位之爭已起,恐殃及到姜莞。

    「你那幾位皇姐都不是善茬,無論誰登上皇位,你的日子都不會好過,倒不如隨我回齊國,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晏初這般信誓旦旦地對姜莞道,姜莞眼睛雖然看不清,握住他一雙溫熱的手時,卻感覺到無比的安心,她終是輕輕地開口:

    「外面

    的世界……真的像你說的一樣嗎?」

    這一開口,便是將全部命運交付在了晏初手上,隨他踏上一條再無法回頭的路。

    晏初最終還是帶著姜莞逃跑了。

    大漠的夜晚總是格外清寒,一望無際的黃沙上空,他們共騎一隻飛蝠,越過冷月孤風,十指緊扣。

    「我們會逃出去的,對嗎?」

    姜莞在晏初懷裡,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聽到風聲掠過耳畔,一顆心也跟著跳動不停。

    「放心,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回齊國,回我的家鄉!」

    晏初摟緊姜莞,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是堅定不移,生死相依的姿勢。

    月愈寒,風愈急,有火把亮光由遠至近地傳來,飛蝠撲翅,黑壓壓的一片,以千軍萬馬的姿態漫過黃沙——

    姜國的人到底追來了!

    此後的晏初只要回想起那一夜,總會從夢魘中驚醒,久久地喘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