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7 節 念生為裘

    她說到這,一點點抬頭,望了眼緊緊抱住她的池良,像是好笑又難以置信:「真沒有想過……這個人……會是你……」

    池良淚流不止,伸手往臉上狠狠一抹:「呸呸呸,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哪能就死同穴了,雖然現在是在洞穴裡不錯……」

    話未完,他已經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眼淚掉得更厲害了,聲音都是顫抖的:「總之不會有事的,我們一定能活著出去,一定能……」

    彷彿與舅舅感同身受般,小太平在懷裡十分有生氣地啼哭起來,似乎也在說不能就死在這……火光映得山洞紅彤彤的,一大一小的淚滑入白念生的脖頸,那樣溫熱而真實,數十年征戰只流血不流淚的她,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寒夜,忽然就模糊了視線。

    她仰頭看著池良,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

    「這一回若能活下來,我不打仗了,我卸甲歸田……」

    「你和太平的家是我毀掉的,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可以試著給你們一個新的家嗎?」

    身子猛然一震,池良難以置信地望著白念生,兩雙淚目久久對視,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雙手將她擁得更緊了,低頭埋在她脖頸裡淚如雨下。

    主帥墜崖,大梁與北松的軍隊都在加緊搜尋,哪邊先找到便能決定白念生他們的命運。

    但很可惜,第六天清晨,有腳步聲靠近山洞,

    雪地裡遠遠飄蕩的旗幟赫然刻著「北松」二字。

    池良只遙望了一眼回到洞裡便煞白了臉,他手腳都在哆嗦,白念生倒出奇得鎮定,將太平塞入他懷裡,嘶啞開口:

    「快,你們騎上雪豹快走,不要管我了,他們的目標只是我,我拖住他們,你們還能有一線生機……」

    池良拼命搖頭,咬緊的下唇都要漫出鮮血來,他雙手顫抖,像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又將太平塞回了白念生懷中,抓起一旁地上染血的鎧甲長劍,胡亂地就往身上套,一邊套一邊淚如雨下。

    「太平,太平就拜託給你了,請你一定,一定要帶著他好好活下去……」

    看出他的意圖,白念生大驚失色,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抱著太平動彈不得,只能紅了眼眶:「不,不要……」

    但池良已經顫抖著握住劍,最後望了一眼他們,騎上雪豹,從洞口衝了出去。

    風雪迎面撲來,白念生的淚水奪眶而出,一聲撕心裂肺:「池良——」

    池良騎在雪豹上,不敢回頭不敢動搖,大風拂過他的衣袂髮梢,他一顆心跳得格外快,在看到北松軍隊朝他追來時,他手中的劍幾乎都要握不住了。

    雪豹通曉人意,帶著池良遠離山洞,朝相反的方向奮力奔去。

    「果然沒死,快追,砍下大梁戰神的頭,賞金一萬!」

    誘人的口號在雪地上空響起,北松的士兵如打了雞血般,一個個駕馬振臂直追,飛箭如雨般從背後射向池良,池良矮著身子貼緊雪豹,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這樣逃亡了,淚水又刺得臉生疼不已,他本性溫和柔軟,卻被逼得接二連三做這般瘋狂勇敢的事情。

    可惜這一回,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就在池良絕望閉眸之際,遠處一聲高呼,穿過風雪直達他耳膜,那真是他聽過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看,是將軍的雪豹!」

    (六)

    姬長婓來的那天,白念生的副將把池良拖出帳篷,「陛下來了,你可得躲一躲……」

    池良正在給白念生喂藥,碗都沒來得及放下,一臉莫名其妙,那副將左右望望,一臉語重心長地開了口:「咱們那位陛下脾氣有些怪,似乎對將軍太過看重,不允許他與任何女子有染……」

    朝中曾有官員想把女兒嫁給白念生,姬長婓知道後,隔不久就把那官員全家打發到千里之外的小山坳裡;

    又有邊陲小國獻上異族舞姬給白念生,半路上就叫人給劫了,至今都生死不明;

    更有一年春獵之時,有人無意感嘆,白將軍也是該成家立業了,席上的姬長婓轉眼就冷了臉:「白將軍若成家了,換你去打仗可好?」

    ……

    種種事蹟不勝枚舉,要是這回姬長婓來了,發現白念生帳篷裡藏了個美「池娘」,還替人白養了大半年的兒子,那後果想都不敢想。

    「陛下興許是想成就一番霸業,讓將軍做他最有力的臂膀,不想讓他因為兒女情長而耽誤了大好的前途……」

    望著副將煞有介事的表情,池良乾乾一笑:「你放心,我會帶著太平藏好的,不會讓他發現的。」

    風掠長空,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姬長婓走進軍營的那一刻,所有將士齊齊下跪,池良抱著太平在人群裡,到底禁不住好奇,抬頭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在他淺薄的認知中,沒有皇帝是會長成這個樣子的,長成這副模樣的一般都是禍國殃民的妖姬。

    他在風雪中微眯了眼,想著如果從這裡發射暗器,能把這害他不淺的妖孽斃於營帳前嗎?

    夜風呼嘯,池良在喧囂褪去後,到底放心不下,悄悄摸進了白念生的帳篷。

    但他還來不及瞧一眼昏迷不醒的白念生,便有動靜由遠至近傳來,他趕緊躲到了屏風後。

    來的人居然是姬長婓,他彷彿睡不著,披著件長袍,提了盞燈,在白念生床邊輕輕坐下。

    池良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想著還好沒帶太平來,不然孩子一哭他都不夠死個八百回的。

    「阿念,你知道我來了嗎?你為什麼還不睜開眼瞧一瞧我?」

    低沉溫柔的語氣叫池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個白日裡威風冷麵的暴君,居然私下是這副模樣,果然有問題。

    「這一回北松傷你如此之深,我定要踏平他們的疆土,讓他們十倍奉還!」

    「你聽見了嗎?你快快好起來,我不能沒有你……」

    低沉的語氣中,床邊的姬長婓忽然做了一個舉動,讓池良大驚失色。

    他居然俯身彎腰,在白念生額頭上印下一吻,久久未動。

    「阿念,如果你是個女子,該有多好……」

    有壓抑聲溢出唇齒,池良聽得遍體生涼,徹底明白過來。

    風拍帳篷,黑暗中那道背影終是抬頭,摸了摸白念生的臉頰,又為她掖了掖被角,坐在床邊凝視了她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後,這才起身提

    燈,悄然消失。

    池良不敢深想,呼吸急促地摸到白念生床邊,藉著月光打量她那張昏睡的臉,聲音都止不住發顫:

    「怎麼,怎麼辦,那暴君果然是個變態,你當真,當真能卸甲歸田,逃脫他的掌心嗎?」

    (七)

    池良沒有料錯,白念生傷好後提出的請求,姬長婓只是置之一笑,並沒有答允。

    他在臨走前,摸了摸白念生的額頭,「阿念,燒糊塗了麼?別說胡話了,白家世代效忠,你這輩子都是朕的人,能去哪裡?」

    這話白念生聽來並無曖昧,知曉內情的池良卻是心急如焚,他不僅知道姬長婓的野心,更對他隱隱有些猜測,當姬長婓終於離去後,他才從暗處走到白念生身旁,欲言又止。

    「說來也許你不信,但我……的確要告訴你一件事。」

    池良所說的事情與猜測,在又過去的半年後,白念生仍是不信,反而一臉嚴肅地警告他。

    「你不能因為他不准我辭官就詆譭他,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最效忠的陛下,這兩點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

    池良欲哭無淚,但比起這個,更要人命的一件事來了。

    皇城中忽然有密令下達,凡是軍營中有一至兩歲的孩子,通通都要交出來,送往大理寺驗明正身。

    一夕之間,大梁各軍營上繳了數百個孩子,只差遠在前線的白家軍了。

    白念生的部隊裡,唯一符合條件的孩子,便是太平。

    她自然是不可能將太平交出去的,反而嚴令下去,若有人敢洩漏半個字,立斬不赦。

    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弄得人心惶惶,誰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半個月後,姬長婓仍收到密報,來了一趟戰場。

    而那時,白念生正在吩咐副將,緊急把池良與太平送出去。

    但還是晚了一步。

    告密的人是曾經那個輕薄過池良,被白念生罰了二十軍棍,一直懷恨在心的士兵。

    這回他引來姬長婓,不啻於為池良與太平帶來一場滅頂之災。

    「快,快脫衣服,帶太平鑽到被窩裡去!」

    來不及了,姬長婓已向帳篷帳篷走來,帳篷裡的池良與太平無所遁形,白念生情急之下,上前就去扒池良的衣服,將他和太平一股腦兒塞進了被窩。

    姬長婓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美人依偎在白念生懷裡,共看一冊書,情意濃濃,見到他來的白念生有些吃驚,將美人用被子一下裹好,不慌不忙地下床相迎。

    「陛下怎麼來了?竟也不叫人提前通傳一聲?」

    姬長婓一雙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背在身後的手已握得鐵青,臉上似笑非笑:「不來怎能撞見阿念這出好戲?」

    白念生摸了摸腦袋,似乎不好意思,「這個……讓陛下見笑了,軍中枯燥,難得有片刻閒暇。」

    姬長婓深吸口氣,背後的手握得更緊了,臉上卻分毫不露,反而含笑上前,欲走近床邊。

    「行了,這些你日後再向朕解釋,朕來是有正事的,朕問你,你軍中是不是藏了個一歲半的孩子?」

    白念生趕緊攔在他身前,露出疑惑的神情:「什麼一歲半的孩子?一歲半的小豹子倒是有幾隻,陛下是不是弄錯了?」

    姬長婓冷笑更甚,望向床上的池良,目光如箭:「是不是弄錯,讓朕搜搜就知道了,整個軍營就你這沒搜了,你難道還怕朕吃了你的美人不成?」

    說著他推開白念生,又是幾大步,白念生這回卻似惱了般,床前一站,寸步不讓,對姬長婓壓低聲音道:

    「長婓,給我一個面子,這是我的女人,你別動她,我軍中的確沒有你要找的一歲大孩子,你信我。」

    她話一出,姬長婓終於變了臉色,唇邊的笑再也掛不住了:「你的女人?怎麼著,你還打算把她娶到你的將軍府不成?」

    白念生咬咬牙,剛要開口,餘光一瞥,卻是發現被窩裡的小太平憋不住氣,小胳膊正要掀開被子一角,她心驚肉跳,趕緊一屁股坐到了床邊,擋住了姬長婓的視線。

    姬長婓被她這一舉動誤解,渾身寒氣愈甚:「怎麼,你當真要娶她?」

    在那道目光的逼視下,白念生再難解釋什麼,索性孤注一擲般,一把攬過肩頭髮抖的池良,在他臉頰上狠狠一親。

    「是,我是打算娶她,這輩子掏心掏肺就娶她一個!」

    (八)

    當姬長婓怒極反笑,撫掌扔下一句:「好,很好,只願你將來不要後悔!」便拂袖而去時,白念生總算鬆了口氣,卻是人才走到門邊,又頓住回頭,眸中殺氣大作:

    「再多說一句,那孩子朕掘地三尺也勢必要找到,你恐怕還不知道,當年陳國皇室並未全滅,留下一個剛出生的餘孽,如今南邊一股勢力興起,打著迎太子復陳國的旗幟,已連破六城而來!」

    這是皇城的最高機密,為免北伐士氣受損,姬長婓並未公開,只是開始暗地裡搜尋那陳國餘孽

    。這內情是白念生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及至姬長婓走出很遠後,她仍坐在床邊,震撼莫名。

    「念念,念念……」

    被窩裡鑽出的小太平伸手推她,奶聲奶氣地叫她,自從池良教過後,他便不叫她孃親了,而想著有朝一日能改口叫「舅媽」。

    但這回白念生卻沒有笑臉應下,她只是在反應過來後,以迅雷之勢出手,一把扼住了池良的脖頸:「說,你和太平究竟是什麼人?」

    風有些大,吹得帳篷呼呼作響,池良被扼得滿臉通紅,卻也對白念生的舉動在意料之中。

    情知再無可能隱瞞,他咳得語不成句:「是,沒錯,太平就是那倖存的陳國遺脈……而我的確是他的舅舅,我是皇后蕭氏的親弟弟,陳國當年的國舅爺……」

    蕭家兩姐弟,一喚蕭雅晴,一喚蕭慕雲,雅晴慕雲的命運,在國破那天,徹底改變。

    那一天,烽火狼煙,血流成河,太后李氏抱著太上皇的屍骨,從城樓上跳下,以身殉國;

    那一天,獨孤一族被趕盡殺絕,除了一個剛剛降世的小生命,連名字都還來不及取的亡國太子;

    那一天,吃喝玩樂了一輩子的紈絝國舅,抱著他的小侄子,改頭換面,輾轉求生在戰火屍堆中……

    姐姐告訴他,一定要活下去,南邊有他們的人,等到時機成熟時,他懷中的小太子就是重振陳國的最後希望。

    「我本來想帶著太平去南邊投奔他們,但不慎被抓進了戰俘營,後來就遇見了你……」

    憶起往事,池良淚光閃爍,平日裡嬉笑怒罵的一張臉,彷彿到這時才摘下面具,有了自己的真實情感。

    人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憑他一人之力,根本沒辦法順利將太平帶到南邊,所以他只能依附白念生,依附當時對他與太平一心一意好的白念生。

    起初是沒有想過他會對她動真情,後來共度生死,發現了卻又不敢去面對,所以在山洞裡她說要卸甲歸田,給他們一個新的家時,他才會淚如雨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真的不確定,她給的那個家,他和太平能有立場去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