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7 節 念生為裘

    大半年裡,軍營中人人都知道,從來不近女色的大將軍,卻對一個喚作「池娘」的陳國戰俘動了真情,連孩子都願意替她養。

    (一)

    遇見池良那天,白念生正在湖裡洗澡,一輪明月當空懸掛,耳畔忽然傳來坐騎雪豹的吼聲,她挑過岸邊衣裳便飛掠而去。

    黑壓壓的林子裡,一個聲音顫巍巍地響起。

    「兄弟,不,大姐,不,雪豹奶奶,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討點奶水,你可千萬別生氣……」

    那是個身形纖秀的女子,蓬頭垢面不掩麗色,在雪豹的步步怒視下,且行且退,就快要撞上後面的大樹了。

    像是要嚇唬嚇唬她,鼻孔冒氣的雪豹向前一撲,在她的尖叫聲中撕咬下她胸前一大塊衣裳,伴隨著大團的棉絮簌簌而落,很快,那胸前便敞露出白皙光潔的一大片——

    再無掩飾,平坦至極的男子胸膛。

    月愈涼,風愈急。

    白念生眼中有寒意滲出,以手作哨,喚回雪豹後,幾大步上前,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長劍。

    「何人裝神弄鬼,說,你都看見了多少?」

    劍鋒直抵那片無遮無掩的胸膛,不慎露餡的少年渾身哆嗦著,俊秀的一張臉在月下慘白不已,雙腿軟得就差給白念生跪下了。

    「將軍威武,小的,小的什麼也沒看見……」

    他眸中的任何閃爍都沒能逃過白念生的雙眼,她手一緊,寒光凜冽的劍鋒又遞上前一寸。

    「沒看見你心虛什麼,說,你到底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

    少年一顫,嚇得話都說不全了:「小的,小的是戰俘營的俘虜,是陳國人,來這,來這向將軍的坐騎討點奶……」

    他不提「奶」字還好,一提白念生殺氣更濃。

    一個半夜三更,男扮女裝,鬼鬼祟祟出現在這,要討點豹子奶的陳國戰俘……荒謬可疑到她下一瞬就能將劍送入他胸膛。

    但就在白念生動手之前,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夜空,少年看出白念生的意圖,這回是真的跪了下來。

    「小的句句屬實,將軍饒命,當真只是來討點奶喂孩子……」

    月光灑在他不住顫抖的肩頭,白念生倒吸口冷氣,這才看清,原來他背上竟然背了個襁褓中的嬰孩!

    (二)

    陳國都城告破的那天,血流成河,三千戰俘,池良便是其中之一。

    孩子是他胞姐的,戰亂中一家人只倖存下他們兩個.

    因白念生有令,軍隊不得濫殺無辜婦孺,他這才扮成了女子,帶著小侄兒在戰火中掙扎求生。

    細皮嫩肉的少年,本來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紀,又生得俊秀無匹,還帶著個孩子,戰俘營中根本沒有人懷疑,都叫他一聲「池娘」。

    可他畢竟是個大男人,沒有奶水去餵養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戰俘營的伙食又差,他那小侄兒嬌貴得不行,這個不吃那個咽不下,找了馬奶來還往外吐。

    一來二去,池良便將主意打到了白念生的坐騎,產後正奶水滿滿的雪豹身上。

    他等了很久都沒找到機會,卻在今夜無意看見雪豹蹤影,這才悄悄跟了來,卻不想奶水沒撈著,還不小心撞見了不該見的,發出聲響,驚動了湖邊守衛的雪豹。

    「白將軍放心,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樹下篝火旁,池良又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眼白念生,但她只是一頓,便繼續抱著喝飽豹奶的孩子端詳。

    「起名了嗎?」

    夜風颯颯中,這話問得突然,但池良馬上便道:「還沒來得及取大名……」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低沉下來,他可憐的侄兒才降生到這個世上,便已經國破家亡,名字都未撈著一個。

    「我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太平。」

    忽然傷感的聲音中,白念生意外抬頭,與池良對視許久後,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好名字。」

    她垂首貼向孩子熟睡的臉頰,好半晌,才悠悠一嘆:「現世安穩,天下太平,一定有很多人像你這樣祈盼。」

    這種話可以由任何人來說,卻絕不該由白念生來說,她是大梁第一大將,掃蕩七國的玉面戰神,人人聞風喪膽。

    似乎也感應到池良的驚訝,白念生隔著火光與他對望,眸中波瀾不掀,是多年征戰下來的疲倦與蒼涼。

    「不管你信與不信,踏平七國的這場仗不是我想打的,我在做一件連自己都十分厭惡的事情。」

    「白家世代效忠大梁皇室,這一任的君王叫姬長婓,與我自小長大,情同兄弟,我勸過他很多次,但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野心太大了,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像白家世代那樣,服從皇命,為他開疆闢土,守衛大梁江山。」

    (三)

    再次見到池良,是在白念生怎麼也不會想到的情況下。

    上次一別後,兩人都十分有默契地為對方保守了秘密,一個繼續戎裝鎧甲,做眾人眼中

    的白將軍,一個繼續墊胸奶娃,做戰俘營中的池娘一枝花。

    但有時候太過美貌給女子帶來的只會是負累,這是池良在做男子時從未遭受過的,所以當一個喝醉的士兵逮住他,將他壓在草垛上撕扯衣裳時,他下意識地就想踢腿罵娘。

    「軍爺,軍爺您放過小女子吧……」

    但最可氣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得捏著嗓子,滿臉通紅地扮女人,天殺的,再要撕扯下去他胸前墊的兩團棉絮就要露餡了!

    草垛上被士兵扔在一旁的小太平哇哇大哭著,彷彿知道小舅舅遇上危險了,他在襁褓中不停抖動著小胳膊小腿,便是這響亮的啼哭引來了帶兵經過的白念生。

    當那醉酒的士兵被猛地摔出去時,吃疼地還沒回過神來,罵罵咧咧地就要站起找人算賬,卻在對上白念生那雙清冽至極的眼眸時,嚇得霎那酒醒大半,撲通又跪了下去。

    「將,將軍……」

    白念生沒有絲毫遲疑,一揮手,眉間冷如冰霜:「忘了我如何定下的軍令嗎?拖下去,嚴懲二十軍棍!」

    她身後的池良三兩下裹緊衣裳,驚魂未定地抱過啼哭的小太平,與回首的白念生對上一眼,眸中滿是難以言喻的感激與……尷尬。

    白念生點點頭,才帶兵離去幾步,卻又被身後那啼哭牽引著折回,她皺眉想了想,一指池良。

    「池良……」她一頓,輕咳兩聲:「池娘,你今晚,到我的帳篷裡來睡,帶上孩子。」

    當那身鎧甲大步流星地率兵遠去後,抱緊太平的池良仍未反應過來,倒是俘虜營裡一直悄悄看熱鬧的其他人,這時紛紛湊上前,你一言我一語,羨慕嫉妒各有之。

    「池娘你可真是因禍得福,居然叫白將軍給看上了!」

    被白念生「看上」的池良,並沒有覺得很幸福,反而睡在帳篷裡時,如「躺」針氈。

    小太平跟白念生睡床,他睡地鋪,搖曳的燈火中,他長睫微顫,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當白念生哄著孩子睡著後,帳篷裡瀰漫開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輕問在他頭頂響起。

    「池良,你恨我嗎?」

    夜風颯颯,白念生語調不明,似有嘆息:「你的國是我滅的,你的家是我毀的,你說我死後會下地獄嗎?」

    池良仰面朝上,想裝睡卻終究功底不夠,好半天才弱弱飄出一絲:「不……敢恨。」

    白念生失笑,這倒是個實話,說不恨卻是假了,她撐著腦袋,往下望池良,不在意地搖頭:

    「恨就恨吧,反正我雙手沾滿了鮮血,想讓我下地獄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個。」

    池良被盯得再也受不住,顫巍巍地睜開眼,恰好對上白念生漆黑的雙眸。

    燈火下,她長眉入鬢,墨髮如瀑散了一床,卸去戎裝後的那張臉,少了凌厲與殺氣,倒平添了幾分溫柔秀美。

    池良愣了愣,心跳加快,趕緊把頭別開,許久,才鬥著膽子開口:「你一個姑娘家……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女扮男裝,帶兵打仗?」

    白念生沉默了片刻,夜風拍打著帳篷,她幽幽的聲音終是在池良耳畔響起。

    「我出生那年,父親戰死沙場,母親抱著他的骨灰墜崖殉情,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脈,將門不能無後,那時尚在的爺爺便做了個瞞天過海的決定。」

    「從名字到性格,他通通都是拿我當男兒來教養,他說白家世代效忠皇室,不能在我這斷了根,他要我一輩子都做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而不是個藏在深閨的嬌小姐。」

    「我聽了,也這樣做了,可六年前,爺爺死在了戰場上,我才發現,如果能不打仗,該有多好啊。」

    「現世安穩,天下太平,那樣的話我就會有父母,有個完整的家,我可能不會成為白念生,我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樣,穿上裙子,抹上胭脂,在春天的時候和喜歡的少年,去城郊踏青,在漫山遍野的花海里安心睡去,夢裡不會有鮮血與殺戮。」

    聲音很輕很平靜,卻字字句句砸在池良心頭,他覺得有些不能呼吸,終是忍不住回首,卻見白念生在燭光下對他一笑,一點點捂住了眼睛,有晶瑩的淚水滑過那微揚的唇角。

    「爺爺說的一輩子吶,真是個絕望的詞。」

    (四)

    斗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池良跟著白念生南征北討,在她的帳篷裡一睡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裡,軍營中人人都知道,從來不近女色的大將軍,卻對一個喚作「池娘」的陳國戰俘動了真情,連孩子都願意替她養。

    風言風語中,池良墊著兩團棉絮,抱著口水呼呼的小太平,哭笑不得。

    小太平說話早,已經會含糊地喊舅了,還能勾著白念生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她「孃親」,所幸口齒不清中,也沒人聽得懂他喊些什麼,只有池良與白念生在私下逗弄時,各自覺得好笑。

    這一年冬天,姬長婓的野心擴張到了北邊,兇狠的北松一族讓白念生攻佔得頗為吃力,有時半夜帳篷裡,池良會沒好氣地哼哼:

    「這皇帝沒休止了,怎麼老想著強佔別人的家園,簡直太喪盡……」

    後面兩個字及時打住,所幸池良還知道分寸,倒是黑暗中,白念生沉默了半晌,長長一嘆:「小時候我們是兄弟,他做什麼都會想著我,我說什麼他也都願意聽,可如今他是君,我是臣,我是再也勸不動他的了。」

    百感交集的語氣中,不僅透露著深深的疲倦,更有種難以言說,故人漸行漸遠的惆悵感。

    池良半天沒有說話,他忽然很想見一見,見一見白念生的發小,大梁最年輕,也是最冷厲的君主,姬長婓。

    這個機會,在不久後的北松突襲中來臨了。

    那是一個風雪呼嘯的深夜,軍營忽然警鐘長鳴,鐵甲聲急,北松大軍攜雷霆之勢而來,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片混亂中,白念生捲過鎧甲長劍,一把抄起熟睡的太平,緊緊綁在自己背上,打了個死結後,衝身後還在塞棉絮的池良吼道:

    「別塞了,你那兩團胸現在就別管了,都這個時候了誰他媽還盯著你的胸看!」

    大風烈烈,坐在雪豹上,白念生手握長劍,瞬間化身玉面戰神。

    「抱緊我,不要鬆手,我帶你們殺出去!」

    無法言說那一戰有多慘烈,池良只記得自己摟住白念生的腰,夾緊護著中間的小太平,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眼過。

    有雪花落在他眉間,更有熱血濺在他臉上,千軍萬馬的廝殺中,他腦袋裡鋪天蓋地都是陳國城破的那天,血淋淋的太平交到他手上的情景——

    「快走,一定要保住孩子,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沒命地跑啊跑,眼淚在風中洶湧,刺得臉上生疼一片,自小養尊處優的身子一時承受不住,肺都要炸掉了。

    從那天起,他便無國可依,無家可歸,改頭換面,帶著太平在戰火中掙扎求生,徹底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如果現在就死在這裡,那麼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前功盡棄了,太平是他所有支撐下去的信念,但現在這份名單上,竟然又多了一個人。

    在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情感,池良不敢去想,只是心跳如雷中,摟住那身鎧甲的雙手又緊了緊。

    但飛箭破空而來,嗖的一聲,鮮血濺下,撲溼了他微顫的長睫——

    這一回,是白念生的血。

    (五)

    姬長婓收到戰報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北松戰場,而此時的白念生與池良,已經在山洞裡困了五天五夜。

    那日廝殺中白念生左胸中箭,雪豹帶著他們突出重圍,一片混亂中不慎滾落山崖,所幸雪厚崖淺,三人一獸並無大礙,更要慶幸的是,那一箭瞅準而射,尋常人正中後可能早已斃命,但白念生恰恰——

    心臟生得奇妙,長在了右邊,撿回一條命。

    大幸中亦有不幸,她發起了高燒,嘴裡胡亂地喊著冷,山洞裡池良一手一個,將她與太平緊緊摟在懷裡,用身體為他們取著暖。

    而高大的雪豹則堵在洞口,替他們擋風遮雪,等待援兵的到來。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

    地勢偏僻,不管是援兵,還是敵軍,都一時半會沒能找到這來。

    這五天,池良經歷了太多,第一次給人拔箭,第一次手忙腳亂止血包紮,第一次處理雪豹獵來的動物屍體,第一次生火烤東西……以及第一次聽到一個人的「遺願」。

    白念生躺在他懷裡,火光映亮她入鬢的長眉,她臉色蒼白,笑得虛弱:「我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脫下戰袍……找個能夠與我生同裘,死同穴的人……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