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節 芊芊

    於是就這樣,在那個蕭索秋日的夜晚,謝塵在昏暗的小巷中,從天而降,猶如神祗般,「無意」救下了狼狽不堪的芊芊。

    無盡牽絆就此而生。

    他為她打抱不平,為她挺身而出,他憐她愛她心疼她,他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這些通通都是假的,不過只是為了她宋家那一紙秘方。

    真相就這樣被無情地揭開,芊芊臉色煞白地搖頭,渾身上下如墜冰窟。

    她眼前驀地浮現出絕色坊開張時,他們再次相見的場景。

    雪白的宣紙上,筆走游龍,墨香撲鼻,洋洋灑灑兩行字,寫得漂亮極了——

    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謝,何處無塵埃的塵。

    他抬頭望向她,四目相接間笑得光風霽月,宛若故人重逢。

    他說:「謝塵,我叫謝塵,為紅顏絕色而來。」

    (八)

    謝塵曾感嘆芊芊的好能耐,短短三月,便已成為梁都最大妝坊的老闆娘。

    她那時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悵然。

    那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那豁出去的巨大代價,那些不能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艱辛,如魚飲水,百般滋味,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那是芊芊的秘密,連崔子鈺都不知的秘密。

    妙手宋家,世代流傳著一種禁術,宋家人骨血特殊,傳說是與仙人簽下協議的家族。

    芊芊起初不信,可當她以自己的鮮血為引,按照先祖留下的手札,一步一步,製出第一盒「紅顏」後,她信了。

    那樣晶瑩透亮,鮮豔欲滴的胭脂,輕輕往臉頰抹上一點,鏡中的容顏便立刻不一樣了,仿若靈犀一指,整個人面目一新,瞬間神采飛揚,顧盼生姿起來。

    這就是紅顏的魔力。

    芊芊看著鏡中的自己,不可思議,握著妝盒的手興奮地顫抖不已。

    隔天,她便帶上那盒「紅顏」,打聽清楚後,守在梁都的一間胭脂鋪,攔下了一位官家夫人。

    她將人拉到暗處,笑得真摯誠懇,語氣卻帶著莫名的誘惑:「夫人,您聽說過『紅顏』嗎?」

    三個月中,她以千金高價賣出了一盒又一盒的「紅顏」。

    白骨入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色衰愛弛,風華不再,紅顏終成枯骨,世間女子對美貌的追求往往會成為一種執念,而芊芊要的,便是這份執念。

    那些摻揉了她鮮血的胭脂,美麗得如夢如幻,為她帶來了數之不盡的財富,她利用別人的執念,卻不知自己也被執念深深縛住。

    她那時瘋魔了般,一心只想拼命賺錢,開間大大的妝坊,大過洛家的財勢,做上樑都首富,做上誰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她可笑地以為,只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就能多到買回自己的相公,買回自己死去的愛情。

    於是她不管不顧地啟用禁術,無視手札上先祖的告誡,無視那所需付出的巨大代價。

    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一夜化枯骨。

    她獻出了鮮血,犧牲了健康,是以縮短自己壽命為前提,飛蛾撲火般地在製作紅顏。

    偌大的絕色坊終於開了起來,她的人卻一天天蒼白下去,她想收手,卻如何收得住?

    為了在梁都數千家同行中脫穎而出,她只能繼續以血為引,將一份的量稀釋成無數份,分別融入那些胭脂水粉中,雖然功效只能達到正宗「紅顏」的萬分之一,但已足夠驚豔絕色坊的顧客們。

    絕色坊每賣出的一盒胭脂,都是在賣她的心血!

    她不斷掏空自己,以鮮血滋潤了梁都那些愛美的女子,招牌立了起來後,她更加停不下了。

    原來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得無休無止地走下去,就像人貪得無厭的慾念。

    夜深人靜時,她對著銅鏡小心翼翼地拔掉新長出來的白髮,鏡中的那張臉日漸消瘦。

    她終於明白,為何先祖要將那道秘方封為禁術了。

    (九)

    煙花漫天,歡喜熱鬧,今天是崔子鈺與芊芊的大婚之日。

    他們那一日打賭,芊芊輸得體無完膚。

    雖然知道了謝塵接近她的目的,她還是寧願相信謝塵對她是有真情的,並不僅僅是為了那道秘方。

    人心的可貴?崔子鈺冷笑不止,那你可敢與我打個賭?

    你若贏了,我不僅放了所有人,還成全你們,放你二人海闊天空,白頭偕老;

    你若輸了,我照樣放了所有人,只要你留下。

    他望著她,墨眸深深,語氣卻泛起了一絲溫柔:「留下做我崔子鈺的新娘,我們從頭開始,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過上你曾經最想要的日子。」

    於是一場關乎終生的賭注開始了。

    崔子鈺親自下到地牢,拿著宋家秘方,給了謝塵兩條路選。

    一是判刑定罪,打為下毒案的主使,擇日問斬;

    二是拿著他夢寐以求的秘方,離開梁都,離開芊芊,回到紫雲山,永生永世再不能見芊芊,要徹徹底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城樓上,芊芊看著謝塵接過那道秘方,迫不及待地策馬揚鞭,出城而去。

    她的心終於死了。

    其實從頭到尾不過是她自欺欺人,他不是早就坦言告訴過她嗎——

    謝塵,我叫謝塵,為紅顏絕色而來。

    不是為她,不是為情,而是為紅顏而來。

    坐在房間裡,她對著銅鏡,開始全心全意地製作紅顏,製作一盒屬於自己的紅顏。

    當崔子鈺破門而入時,她已換好嫁衣,一絲不苟地為自己上好妝,抬起頭,笑靨如花。

    崔子鈺驚豔失聲,震在了原地。

    那大概是芊芊這一生最美的時刻吧。

    她帶著自己畫的新娘妝嫁給了崔子鈺,一片歡天喜地中,沒有人覺察出她的異常。

    他們拜過天地,又成為了夫妻,崔子鈺拉著她的手,從沒那樣高興過。

    夜幕降臨,她被送入新房,靜靜等待著自己的相公,就像那年他上京趕考,她在家裡,望眼欲穿地等他回來一樣。

    可這回,她等不動了

    。

    外頭喜宴熱鬧,她坐在新房,紅蓋頭下的一顆心卻是平靜如水。

    即使感覺到皮膚正在一點點腐蝕掉,她也沒有驚慌,而是始終噙著一抹淡淡的笑。

    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一夜化枯骨。

    先祖的手札上告誡得明白,無休止地施用紅顏之術,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就是,身體最後終將承受不住,化為一具枯骨。

    她清楚自己大限將至,所以那時屋頂的月光下,她才不敢接受謝塵,即便後來被他打動,她也將婚事一推再推。

    她想著等她離去後,他不至於做鰥夫,依舊能夠找個好女子,幸福一生。

    可一切,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心灰意冷,生無可戀,用自己最後的心血研製了一盒紅顏,大肆揮霍她僅剩的生命,等待著紅顏化骨的到來。

    豔如毒藥的胭脂,再也掩蓋不住她強弩之末的身體,等到崔子鈺推門進來,掀開紅蓋頭,看到應是一具白骨了吧,一具裹著美麗嫁衣的森然白骨。

    她生命中的兩個男子,一個得到了潑天的權勢,一個得到了心心念唸的秘方。

    他們都陪過她一程,帶給了她美好的憧憬,現如今她誰也不欠,誰也不愛了。

    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十)

    芊芊是穿著紅嫁衣來到百靈潭的。

    她的死相極其恐怖,可以用四個字概括——紅顏白骨。

    她身上透著淡淡的脂粉香,不現原形時,柳眉紅唇,膚白勝雪,再沒有那樣美麗的新娘了。

    可每逢芊芊的祭日,月光傾灑,紅嫁衣下,芊芊的皮肉就會開始腐蝕,一點點重現她曾經死去的模樣,徹底變成一具骷髏。

    因為她不是自然死亡的,死法較為特殊,所以這樣的痛楚伴隨著脂粉香,每年都要來一次。

    潭主春妖法力無邊,他曾來找過芊芊,問她願不願意往生,她搖了搖頭。

    「我不想往生,不想投胎,我寧願永遠守在百靈潭,忍受每年一次的蝕骨痛楚……」

    因為比起在凡塵俗世受過的傷痛,她寧願永遠做一具白骨新娘。

    哀莫大於心死,不過如此。

    知曉了芊芊那些痛苦的前塵往事後,潭主春妖沉默了許久。

    當他再次來找芊芊時,正是她死後百年的祭日。

    她穿著紅嫁衣坐在院中,明豔至極的面容上卻透著蒼老的神態,空空的眼眸望向長夜,等待著再一次的紅顏化骨之痛。

    還不待第一塊皮肉開始腐蝕,春妖已經一拂袖,藍光大作間,籠罩住了芊芊的身子,暫緩了她的紅顏之毒。

    他足踏幽蓮,衣袂翩飛,在半空中望著芊芊,清聲開口,一字一句:

    「你可知,有個人一直在奈何橋上找你,從你死去的那一年,不多不少,正好找了一百年。」

    身子一震,芊芊霍然抬頭,難以置信。

    春妖眸含嘆息,拂袖間攜過芊芊,踏入無邊夜色中。

    「且隨我來看一看罷——」

    大夢誰先覺,命償紅顏時。

    紛紛擾擾的愛恨糾葛中,真相已經模糊不辨,那是湮滅在歲月長河中的另一面,芊芊從不曾看到的一面。

    當隨春妖踏上奈何橋,芊芊老遠便瞧見橋上站了一人,墨髮白袍,依舊是當年風華無雙的模樣。

    忘川河水搖曳,波光粼粼,妖豔的曼陀羅花長滿了河畔。

    芊芊的眼眶驀然一澀,心潮起伏,幽藍的光暈中,春妖的聲音淡淡響起:

    「百年前他趕去時,你的屍骨已入土,他冒著大雨掘墳開棺,抱著你的白骨哭得不成樣子。」

    「若你再多等等,也許你就不會死……他也不會死。」

    「他下了黃泉尋你,不肯喝孟婆湯,固執地飄蕩在奈何橋上,一年一年地等,等到忘川河畔的曼陀羅花開了又謝,卻還是沒能等來你……」

    淚水氤氳了眼眶,隨著春妖的一聲嘆息,崑崙鏡從寬袖飄出,浮於半空,鏡面上緩緩現出了百年前那個不為人知的真相……

    (十一)

    最後的最後,在新房裡的芊芊化為白骨時,冷風肅殺,星夜下一道身影快馬加鞭,懷揣著解藥朝梁都趕回。

    那是謝塵,白袍翻飛的謝塵。

    他心跳如雷,唯恐遲一步就見不到芊芊了——

    大牢裡接過秘方時他才恍然大悟,為何芊芊的臉色總是那樣蒼白,身體也日漸消瘦下去,原來她啟用了那樣可怕的禁術,紅顏噬骨之毒早已深種體內。

    他假意答應崔子鈺,不是貪生怕死,不是無情拋棄,而是為了趕回紫雲山,找他的師父菩提老人研製解藥,能解芊芊之毒的解藥。

    他一刻也不敢耽誤,策馬揚鞭,絕塵而去。

    老人一生痴迷妝術,派他出去尋找失落民間的宋家秘方,只是想一飽眼福,學無止境,並非想要佔為己有。

    而他也在尋找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愛上了那雙哀傷的眼

    眸,他想保護她,為她遮風擋雨,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想,等他們成親後,他就帶她回紫雲山見師父,讓她和師父一同切磋妝術,師父一定會非常喜歡她的。

    夜風吹過謝塵的髮梢,他握緊解藥,唇角微揚。

    卻什麼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崔子鈺給他選的兩條路,其實是一場賭注;

    他不知道,他的選擇叫她心死如灰,而為了放走他,她又答應了崔子鈺什麼;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梁都,張燈結綵的崔府中,他心愛的姑娘已經在新房裡,悄無聲息地化成了一具白骨。

    他只知道,來日方長,他們相守相依的日子還有很多。

    等解了她的毒後,他要告訴她,他想和她隱居山野,過流水潺潺,兒女繞膝的日子。

    從此白頭偕老,不離不棄。

    鏡面上的謝塵唇角微揚,衣袍在風中飛舞,一聲「駕」,奔向他充滿希望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