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節 元燈

    1

    十五長街,花燈萬千,熠耀灼灼,如人世銀河。

    我在河邊,拿水紅的繡鞋蹭蹭青石板,狀若無意,卻滿心不耐。

    說好了只我二人出來看花燈,真不知現在一堆青菜蘿蔔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

    我偷眼回頭望了望,正與暼過眼來的李小七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站在華燈下,被書呆子嬌小姐圍得嚴實;

    我站在粼粼的水波旁,明明不遠,卻相見遙遙。

    我倆不約而同慌忙閃躲了視線,卻又試探性地再度相接。

    他以手抵唇,輕輕咳了一聲,含了笑,往我這裡走了走;

    卻不知被誰一把攏了過去,頓時大聲的調笑像驚起的雀鳥般飛起來:

    「此番入春闈,城珣金榜題名,怕是連公主都得趕著相嫁!」

    「那就先請駙馬爺安啦!」

    我裹緊了大氅,沒來由覺得面上有些燥熱。

    提著他給我買的小雞啄米花燈走到了水邊,輕輕掬了一點——

    呵,真涼。

    紛繁的心緒不稍稍鎮定了些,可依舊是一團亂麻。

    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看了看溼答答的手,只覺不妙——

    怕不是那幫嬌小姐,又來笑我小孩子心性?

    摸一圈也沒找到帕子,索性在裙子上胡亂抹了抹,留下深淺不一的一點痕跡,像是小貓爪子的印子。

    匆匆忙忙彈起來,差點撞到李小七的額頭。

    他嚇了一跳,慌忙側過臉去,微微咳了一聲,方無奈道:「唉——笨十四,你怎麼還是這麼笨呢?」

    一聽這話,我來了吵架的興頭,「我哪裡笨啦?你才蠢,你才笨!」

    他又不理我,自顧自地笑。

    和七郎吵架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總是笑語盈盈地,好像我是在和他開玩笑。

    「女兒家出門連個絹子都忘帶,不笨嗎?」他低下頭在寬大的袖子裡摸著,長長的睫毛在明滅不定影影綽綽的燈下投下一片陰影,稱得膚色有點像剛剛街頭賣的白生生的糯米包。

    黑白分明的眸子轉過來,語氣有點懊惱,「看什麼?!想,想吃什麼?」然後遞過帕子。

    不得不承認,七郎這人腦子就是好使,眼一轉就知道我在想什麼。

    都是十幾年的交情,我也不和他客氣,「糯米包。」

    說來奇怪,平日裡他都是要和我辯個幾句,今天買得真是爽快!

    我心情好,嚼著甜甜的糯米包,尋思著一會兒還他什麼,我可從來不白佔人便宜。

    「拙元。」他輕聲叫我。

    怪哉怪哉,七郎一向最在意那些有的沒的,小時候就像個小老頭,手拉手都不肯,非要拽袖子,扯壞了我好幾件新衣裳,今兒怎麼了?竟然叫起我閨名來了?!

    「下個月就春試了。」他說,眼神飄到一邊。

    我也就奇了,幹我什麼事呀?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就說:「七郎此行必然可以鵬程萬里,扶搖直上。」

    「……嗯。」他說。

    呵,膚淺!居然反應這麼平淡!

    我憤憤。

    果然就是拿我湊個數,娘說的沒錯,臨考的讀書人都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罷了罷了,看在他請我吃了那麼多吃食的份上,我就多說幾句好話陪他玩玩!

    「你不用擔心啊,大家都說你有當狀元的資質,小時候算命的不也這麼說嗎?哈哈哈,放心,公主肯定是你的,沒人搶得過你!」我笑道。

    但是七郎沒有客氣地道謝,而是皺著眉,不吭聲。

    「你也說這個?」

    「不然呢?」

    「十四娘,你要氣死我啊?」七郎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不敢不敢,氣死了你誰來做狀元啊?」反正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就笑嘻嘻的,裝厚臉皮。

    他別過頭去,不吱聲,好像在生悶氣。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買花燈沒帶夠錢,他也沒伸手幫我付——哼——他才說:「後天記得來送我——咱們一會回去再買燈。」

    「後天?後天不行的。」比起花燈,我更不想看阿孃兇巴巴的模樣。

    他挑起眉,嘴唇抿成細細的一條線。

    我有點不捨地看看花燈,解釋說:「阿孃說,我也及笄有段時間了,繡工什麼的完全不行,這樣以後是嫁不出去的!聽她說有點想找人說媒的打算,真是嫌棄我了!你可別和別人說,說得好像我多盼嫁似的!」

    七郎不吭聲。

    「七郎?」我在他跟前揮揮手。

    他還是不作聲。

    「李城珣?」

    「李瑾?」

    不會是傻了吧?完了,完了,他馬上還得考試呢!這樣一來,他的探花爹還不拆了我家樓?

    他好像突然回神了,語速很快、很不耐煩地問:「想說哪家的親?」

    乖乖,音調都上去了!

    「不知道啊。」我很誠懇地說。

    他語氣突然變得很兇,「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感覺不像是平日的李七郎——雖然嘴很不饒人,但還是很輕輕淺淺很溫和,不過到了後面語氣又軟下來,像是在哄小孩子,有點無奈。

    「你就不能和你娘說先瞧著,不急著定下來;再不濟你就逮誰就說你不歡喜,伯父疼你,一定不捨得讓你早出門的。」

    呵——不得了啊!平日裡老實巴交的李小七,還會人販子那一招了?!

    我還沒等搭話,就聽見王小胖那幫人帶著鶯鶯燕燕過來了。

    隔著老遠就高聲呼喚,好像看見了久別的親人,「城珣兄!城珣兄!你可讓我們好找!」然後看見一邊的我,笑道:「就你總慣著十四娘!」轉而對我說:「小心被城珣慣出脾氣,嫁不出去做老姑娘!」

    這個混賬!

    氣得我也不想要什麼花燈了,興致缺缺地隨便走了一遭,便回去了。七郎大概也不怎麼有興致,總是走神,自然也顧不上留我。

    感覺更氣了。

    我家院子不很大,就是很平常的青石小院。院子裡種了幾叢竹子,還有一棵很粗大的桂花樹,只不過現在不是時節,顯得有些蕭索了。

    我回來的時候,阿孃坐在偏室裡做繡活。

    燭光如豆,微微地跳躍著。

    雖然我家尚不至於殷實,但也用不著女眷補貼家用。不過,阿孃常說,今日家裡得以飽餐,倚仗的是先人拿性命換下百夫長的蔭庇。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我們做子孫的,又不甚富裕,必須要飲水思源,憶苦思甜,方可長久。

    阿孃微微抬了抬頭,瞧了瞧我,道:「可又是和李家七郎出去胡鬧了?」

    「未曾胡鬧啊,就是和他們瞧了瞧花燈,就回來了。」我脫下大氅,換了件輕薄的罩衫,自覺地拿起針線,看起阿孃細密的針腳。

    拿起剪子將紅豔豔的繡線剪斷,不知為何,我看著有點可惜。阿孃說:「以後還是少和李家七郎玩耍為好。」

    「哦。」我答應著。

    沒什麼好驚訝的。

    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李大人好歹是個探花,雖然聽講他後來在官場上混得並不如意,但也是個四品大員。

    而他娘,就更不用說了,原本就是已故宰相的女兒,出身顯赫。

    家中雖不是大富之家,但也有僕從,有園地,有宅邸。

    七郎又是家中幼子,文采好,模樣好,品行又好。

    早年得了某名山古剎的高人說,他有拜相之才,鵬程萬里;

    他表兄爹去考秀才時,他已經牽著他爹的手去考舉人;

    近幾年,聽講因為名聲漸起,連京裡都有些好事人家想來結結親;

    等到明兒中了狀元,還不知是何等風光模樣。

    而我呢,家裡不過吃的是個行軍打仗飯碗。這還多虧了這幾年河清海晏,不然還不知是什麼光景。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瘋瘋癲癲憨憨傻傻,有的時候,就連李小七都比我像個姑娘。

    君似天上雲,儂似水中鳥。

    真是不明白,李小七到底為什麼會看上我。

    阿孃放下剪子,拿起花針,比畫了幾下,卻沒有刺下去。良久方嘆了口氣道:「你懂事就好。」阿孃是很少這樣和我說話的,平日裡要麼是警告,要麼是禁止,能不用商量的語氣就不用商量的語氣。

    「李七郎雖好,也對你有意,但是且不說錦衣薄倖是尋常,他娘就夠你受的。咱們家雖然不比他家出身好,但也不至於去受這個氣……你要怪,就怪爹孃沒把你生得富裕些,沒得去攀這些……」

    這話越來越喪氣了。

    我雖大大咧咧,但也不喜歡聽這種自怨自艾的話,於是打斷道:「阿孃,你不用說這些的。十四明白,孩子的話,是做不得真的。且不說,李瑾是不是真的對我有意,就是有十四也自認無福消受,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李家雖好,但是平白被人壓上一頭,縱使衣食無憂,也不見得多麼爽快。我與李瑾只能做做兒時玩伴,看不得以後,想不得長久。」

    這些話,大概想過很久了。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冒出的苗頭,也許是三年前七郎中舉後開始的。

    以前我們兩家隔著一條巷,這邊就我們年紀相仿,那時候他還沒請現在的先生教書,平日裡淘在一起,似乎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鳥一起打,有糕一起吃,有話一處講。雖然雲泥之別,不過孩子玩耍而已,大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心眼向來多,知道得多,想得也多。

    不過分他一碗紅豆羹,就默默地紅了耳垂。

    不過幫他補一隻袖子掩飾打架的事實,就別過臉半天不敢瞧我。

    不過就是和陳員外的獨生女兒走了一下,我與旁人一起嚼舌頭說什麼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就單單跑來和我鼓著腮幫子理論半天。

    我也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日後成家立業,天各一方也能若比鄰。不過,我和他說,他顯然想的和我不是一塊,非要強調外面的人人心險惡鉤心鬥角多情善變有什麼好啊,不如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

    反正這種話裝作聽不懂最好,省得又傷了那個假充男子漢的毛頭的自尊心。

    後來年歲又大了,性子又漸沉穩。他不再說這些莫名的話。有時候我會想,乾脆就這樣一直下去也不錯啊,有人陪著玩,陪著鬧。

    不過,萬事隨轉燭。他,越來越好。

    我配不上他。

    雖然很不想承認。

    你看小孩子是不是最不負責的,輕而易舉地許下太過長久的諾言,卻不去想想時過境遷?

    如果趁著年少藉著孩子的約定又能持久幾何呢?要我在日後承認自己是枕邊人生活中的冗餘,要我看著最熟悉的少年人,慢慢地變成負心錦衣郎,還是算了吧。

    畢竟,我對孩子的諾言太疑惑了。

    阿孃似乎是被我的話嚇得怔了又怔,過了好久,才慢慢地把針刺入絹子,不知是何心情。

    2

    春寒料峭,尚未褪盡。倒是這風,還是在呼呼地吹著,只不過不知不覺偏了方向。

    草長鶯飛二月天。

    不知古人是何等眼神,反正我們這裡的二月還是一片寂寥。

    桌前的草螞蚱雖然比不上我的花燈,倒也稱得上新穎有趣。

    只是倒也難為正月十六大清早守在我家門前的小廝了。

    算一算,七郎走了得有大半個月了。

    想想京裡偏辣的口味,和七郎逢辣沒轍的性子,我就想笑。

    他向來吃不得辣,伙食稍微重口味一點,就要上老半天的火——嘴邊一圈紅印子,呲著聲喝水喝清湯。

    李探花緊張這個心尖尖,遣了好幾個僕人婢女跟去照料,結果過了十里亭遣回來大半,急得他娘日日埋怨,恨不得插上翅膀跟去才好。

    有點出神地剪斷了繡架上的花線,線頭彈開,倒是驚了我一驚,哎呀,這針還沒繡完,我怎麼就剪了?白日裡又犯糊塗了不成?

    怕著被阿孃訓,信手扔了這廢品,接著偷偷摸摸從邊邊角角里抽出個以前的充數。

    唉,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樣我也歡喜,娘也歡喜,豈不樂哉?

    「——姑娘!」

    心裡有鬼,我慌得撞上了架子,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就是借鑑……」

    「呔,誰和您說這個啊?」家裡幫工的老嬤嬤說,「出來瞧著,藥鋪的陳掌櫃家婆娘來看看您!」

    「我有什麼好看的啊——怪臊的,不去。」

    陳掌櫃家的婆娘最是討厭,每每纏著人刨根問底,糾纏不休。她可以從你臉上一顆痣,談到你家祖輩的一件荒唐事,再聯想到紅顏禍水的硃砂痣,真真是碎嘴講不出好事。見著長得好的,就說「大司馬家最俊俏的姨娘還比不過呢」,好像給人做小妾是人家姑娘遠大的抱負似的。

    我們小時候,她就總在前街大喊說七郎一副丫頭樣,要他家皮猴好好照看七郎。於是七丫頭就成了他童年抹不去的印記,氣得李小七至今牙癢癢。

    後來七郎她妹妹阿九去買甘草,陳家婆娘又犯了嘴癢的毛病,說她「屁股大好生養,眼角有痣薄命相」。阿九還沒定下人家,又羞又氣,就這麼哭著跑了回去。

    雖然我百般討厭陳家的,但是還是擰不過嬤嬤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出去。

    「今兒個叫十四來,為著是想與十四做一家人。」陳家婆娘笑道,露出半口牙齒。

    阿孃在一旁笑道:「阿姐說得太早了,十四可不害臊?」

    「總歸是要有這麼一遭的,有什麼好害臊的?」她說,「您瞧著我那內侄,眼下在我家藥鋪幫襯著,這為人做事,哪方面不是個尖兒……」

    我打了個呵欠,任她和母親胡吹。

    七郎肯定料不到,居然會是小陳掌櫃!

    那個沒事喜歡說一些文縐縐的話,講酸溜溜的句子,自詡文人騷客,每次都要在七郎出門摸魚時,拉著他囉唆半天的之乎者也倫理綱常。

    七郎見著他就煩,聞聲就躲。

    以前我還笑七郎是個腐儒,除了唸書啥也不會,現在想想,七郎好歹會和我摸魚掏鳥,偶爾還會編編草蚱蜢什麼的,而小陳掌櫃只會笑我們玩物喪志,提醒七郎距離待考還有多久。

    如今啊,真是料不到,我下半輩子就得泡進腐乳罈子裡去了。

    我不禁嘆息道。

    「十四娘應該也是見著過的。」她扭頭對我道。

    「啊?啊啊啊哦。」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陳家婆娘喜道:「可不是?你瞧瞧,十四娘也這麼說了,我那侄兒的字又好,念得書也多,又肯鑽研,日後肯定能做個舉人老爺。」

    孃親訕訕地笑著,想是知道了我在開小差,一記眼刀掠過來,道:「姐姐說得極是。不過對咱家倒也是次要的,只要不欺負十四,品行好,模樣湊合,家境尚可,我也就滿足了。」

    「那還不把八字換換,改天找人給看看,乾脆早點定下來就是了。」陳家婆娘做事向來風風火火。

    「這……」阿孃為難道,「太早了——你瞧十四還在犯蒙呢。」

    母親向來不喜歡這樣鋒芒太露,心比天高的角色,自然不肯拍板。陳家婆娘知道說動母親百分不比說動我十分,於是暗示道:「十四娘可得想好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那侄兒可是要做舉人老爺的,日後十四嫁過來就是風風光光的官夫人!」

    我撇了撇嘴道:「他能娶未必不能休。」

    阿孃嗆了一口水。

    陳家婆娘駭然。

    「呔!這是什麼話?我們都是看你們長大的,怎麼會做出這種沒皮沒臉的事?」

    主要是七郎的成見先入為主……

    原先這小陳掌櫃養著條小白狗,頗為聰明伶俐,後來看著七郎家的獵犬更威風,就把小白狗給扔了,換了一隻獵犬。

    七郎覺著這人平素不討喜倒也是其情可原,不過趣味不投,如今看來委實善變。而七郎愛狗,雖然不喜歡小陳掌櫃,但是也不忍心看那小白狗天天髒兮兮地窩在街角,和野狗搶豬下水吃,就抱了回去照料著。他平素不愛嚼人舌根,倒也難免有些不喜。雖然也是有點矯枉過正,不過總還是有點由頭。

    「我家侄兒可是要做舉人的,怎麼會不注重這種德性之事呢……」又是舉人老爺!他家究竟對舉人有什麼執念啊?明明八字還沒一撇呢!

    「舉人有什麼了不得的?李七郎不是十幾歲就中了鄉試嗎?」想也沒想,我就直截了當地說,本意是教她不要老提日後的許諾作為念想,但是陳家婆娘卻笑起來,好像我說了個什麼不得了的事,「十四啊十四,你這口氣可了不得!」

    她擦了擦笑出的嘴角餘沫,道:「李探花家也是我們這樣尋常人家可以高攀得起的?

    雖說你倆玩得好,但這八字可還沒一撇!人家家裡是幾品大員?人家家世又是如何?

    不說別的,就是他家那些規矩,也不是咱們常人能比得來的!李夫人更是何等脾性?丞相府出身!對這個愛子又是捧在心上!

    「再看這李瑾,長得沒話說,才學也是呱呱叫,品行為人又是父母兄長一起看顧下來的,連鄉里那些紳士地主的嬌小姐都看不上,十四你還覺得人家美玉似的人物會看得上你?

    「這李瑾,你還是別指望了!此番會試,若是蛟龍得雲雨,哪裡會是池中物呢?小姑娘這樣心氣,眼高手低一定嫁不出去!」

    手指冰涼,臉頰發燙。

    阿孃的臉色也不好。

    像是一道隱秘的猙獰的口子,被曝於日光之下。

    「……阿姐,過了吧?」阿孃說,「小孩子家玩得好而已,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陳家婆娘冷笑道:「妹妹,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明兒個李家小子娶了個公主貴女回來,這街裡的閒話可就傳不起的。」

    「陳夫人。」我必須得說點什麼。不然感覺真的不知,明日該如何立足鄉鄰。

    「十四的話,您想必是誤會了。」不行,聲音有點抖得有點穩不住。

    「十四所言何曾有攀龍附鳳之想?世間男子千千萬,我也從未想過吊死在一棵樹上!只是,難道因著我毫無過人之處,就活該嫁個平庸碌碌腌臢齷齪之輩嗎?」

    「呸——」陳家婆娘啐了一口,拉下臉來,「這是說誰家腌臢齷齪?欺負我陳家無人不是?」

    「——阿姐!十四說話不經腦子,斷沒有衝撞了您的意思……」

    反正我什麼也聽不進去了,由著他們吵吧。

    此次,自己也真是太過沖動了,何時這樣膽大妄為起來?

    只是,活了十幾載,我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人生而入三六九等非我所願,而我已安分守己,因緣際會豈可再姑妄言之?

    高攀又如何,玷汙又如何?

    難道就因為自己生來如此,就要一輩子活該匍匐腌臢,自認為低人一等嗎?

    因果緣由到底為何要受這些條條框框的為難呢?

    乘興而來,興盡而往,大抵是很多人終身不能達到的浮屠。

    仔細想想,真正令我難過的,其實不是陳家婆娘那些刻薄的大實話,而是自己被一語中的的惱羞成怒。

    我明白雲泥之別,所以止步不前;我在乎門當戶對,所以卑微善妒;

    我循規蹈矩地由著條條框框給我劃定既來既往,卻又割捨不下流螢逐月之光,因此只能顧影自憐,自怨自艾,彆彆扭扭地卡在兩條路中央。

    到底人為什麼要活得那麼清醒呢?

    如果甘願隨波逐流,任其滄浪之濁水濯吾足,也許就不會萌生蚍蜉撼大樹的可笑卑微;

    如果幹脆地遺世獨立,熟知天地之逆旅,萬物之過客,是不是就能權把浮生當夢,棄得失榮辱於不顧?

    最後我也不知道陳家婆娘是怎麼走的,尚怒焉?尚氣否?也不記得阿孃是何種模樣,可悲乎?可怨乎?

    我只知道,去他的貪嗔痴怒!

    大不了江湖上,遮回疏放,做個閒人樣。

    半夜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點點滴滴直到天明。

    我好像聽見牆外的杏花似乎是開了。

    不禁唸叨起去年來我們這深巷賣杏花的姑娘。

    七郎嫌這花有些蔫蔫然,惹得人家姑娘不高興。

    我只笑:「賣花擔上,的確買得一枝春欲放,只是這花面不如人面好。」

    七郎紅透了耳根。

    賣花的姑娘回眸,和羞走,順手摺了一隻青梅,細細輕嗅。

    3

    這小雨淅淅瀝瀝,竟然一直沒停過。

    就好像我這病,像是蓮藕裡的絲線,似有還無,悠悠地續著。

    我打了個呵欠,看著屋簷滴水,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窗沿。

    「姑娘,」嬤嬤輕輕叩門,「李家九姑娘遣人邀您出去玩。」

    阿九?

    外面這流言傳成這樣,這丫頭還不避著點?

    我懶懶地倚著,想了一想道:「還是說我身子不爽,懶怠梳妝,不便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