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節 雲端之下

    1

    我嫁給了一個太監,今晚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此刻我坐在婚床上,透過紅紗,秦端瘦高的身影逐漸靠近。我手心汗涔涔,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幾年前,我掌摑過這位幾耳光,而他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督公大人。

    我餘光瞥到床旁托盤,上面可謂琳琅滿目,玉勢皮鞭應有盡有。不愧是宮裡練出來的變態,比那些個妃子還狠。從前就聽說過宮裡太監欺負小宮女的事,若秦端有這喜好,活不活得過今晚的問題就該變成能不能死個痛快。

    「扶風姑姑,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二人獨處,是在此種情境下。」秦端動手掀了我的紅紗,我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縱然在宮裡見慣爾虞我詐,此刻我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顫抖。畢竟,秦端手裡欠了很多條人命,或直接或間接。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紆尊降貴,竟然肯答應皇后的賜婚,娶了奴婢。」我語氣平淡,聽不出哀樂。這麼些年磨在宮裡,說話波瀾不驚是活下來的基本素養。

    他突然彎腰,右手掐住我的下顎,逼我仰頭看他,巨大的壓迫感襲來。在東廠被他處置的那些官員,死前恐怕就是我此刻這種心情。

    我們二人鼻尖幾乎貼上,這是我們第一次湊得如此接近。即使他現在可怕得要命,我也不得不承認,秦端這人身形高大,生得劍眉朗目,著實有個好皮相。

    這麼多年宮廷浮沉,淬鍊得秦端沉穩中透著股子狠厲,稱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若非,是個太監。

    他今年才二十七八,年紀輕輕就爬上督公之位,踩著多少人屍體絕非我一個宮女可想象,如果今晚再添一具,於他而言,不值一提。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個奴才,可不敢違抗。」

    我一陣暈眩,被秦端推倒在床上,慌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十二月的天,冷汗一陣接一陣。

    我認命地閉上雙眼,規規矩矩將雙手疊在腹上,感受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從我額心往下滑,滑到我的雙手上,彷彿把我劈成兩半,我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的指尖在我手上,停住。

    「既然不願意,為何不反抗?」秦端嗓音清亮,並不是宮外人們幻想的那種尖細聲音,「本督認識的扶風姑姑,可不是什麼善茬。」

    是啊,我可不是什麼善茬。活在宮裡,活到今天,手上哪有完全乾淨的。主子們怕髒了手,奴才們就是爪牙。

    「督公大人說笑了,您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個奴婢,不敢違抗。」我睜眼望著秦端,他帶著嘲諷的笑。

    秦端哪裡是奴才,只要他想,如今整個宮裡能都跪下喊他聲爹。老皇帝躺床上只有幾天活頭,皇后沒有兒子。秦端靠華貴妃起家,華貴妃有個七歲稚子,若上了位,秦端就徹底一手遮天,全皇宮都在他手底下討生活。

    而我,不巧是華貴妃對頭安貴妃的大宮女,被尊稱一聲姑姑。安貴妃也有個兒子,十八歲的靖王爺。無奈安貴妃出身不好,腦子也不太好,純粹靠運氣和寵愛上位,老皇帝一倒,靖王爺雖然年紀大,但也難贏。

    「說得好,不愧是安貴妃身邊的第一人。」秦端站起來,走到床頭,在托盤裡翻翻撿撿,當他轉過身來,手裡攥著倆蠟燭時,我蹭一下蹦起來。

    不會吧不會吧,這個死變態不會是想……

    「你別過來啊!」任我平時再怎麼裝老成,此刻也繃不住了,我拔下發簪對著他,一頭長髮頃刻散下,「督公,你,你……」

    我平日算個口齒伶俐的,現在卻找不出話。我本想說念在同僚之誼,想來人家覺著掉價;說念在昔日舊情,我們的舊情全是各自為主,下死手坑對方,說不定他聽了下手會更狠。

    秦端看了看我的動作,依然帶著笑,「我什麼?」

    「你……對,你殺了我。」我心裡已經崩潰,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髮簪,後宮手段可怕,東廠手段可怖,秦端集二者之大成,我現在只求一死。

    我將髮簪轉個頭,塞給秦端,「求秦督公發點善心,給奴婢個痛快。等奴婢去了下邊兒,一定天天給您祈福,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據我所知,你惜命得很。」秦端臉上沒了笑,神情陰沉得可怕,「嫁給我,對你而言比死還可怕?」

    說完這句,他又帶點笑,自問自答:「也是,嫁給個太監,可不比死還難受。你今年二十三了吧,若無此事,再過兩年就能出宮婚配。」

    秦端把簪子一扔,把我拽下床,將兩根紅燭塞我手裡。

    「皇后賞的人,可不能這麼死了。你掌燭,跪一夜。」

    他脫了官服,自己躺上床。宦官娶妻,旁人看了盡是嘲笑。縱然是督公,也不過是一抬轎子將我從宮裡抬到督公府。我頭頂紅紗穿了身嫁衣,他只穿了平日的官服,胸前的紅花球早已不知去向。

    皇后將我賞給他,意在討好,讓他隨意折磨我。哪怕我是個大宮女,在宮裡有幾分薄面,嫁了人,入了他的府,再死了旁人也管不著。

    我反應過來,重重舒口氣,點燃了手裡的紅燭,滅了房中其他燭火,跪在了床尾。房裡燒了地龍,又鋪著毛毯,跪久了雖然又疼又麻,但跟在宮裡吃過的苦頭不能比。燭淚滴在手上,燙得我齜牙咧嘴,又不敢發出聲響,怕吵到床上的瘟神。

    秦端這人,是真記仇啊。

    八年前,我摑了他的臉,還讓他這麼跪過一晚。

    2

    老皇帝子女稀薄,那時候,安貴妃是宮裡唯一一生了兒子的,風頭獨一無二。華貴妃還只是個普通妃嬪,秦端是華妃的大太監,而我是安貴妃的執筆宮女,只比下等宮女好一點,全仗我寫得一手好字。

    安貴妃浣衣房起家,沒念過書,僅認識幾個字,但生得花容月貌,妖豔嫵媚,迷得老皇帝團團轉,又有靖王這個大籌碼,在宮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時間太久,我也忘了秦端是哪件事得罪了安貴妃,反正天天有人得罪她,糖放多了,鹽放少了,都是得罪。只記得正值酷暑之夜,秦端跪在安貴妃宮裡,安貴妃隨手指了指我,讓我拿著板子摑他臉三十下。

    宮裡的木板結實得很,一板下去脆生生,臉上立刻發紅,腫起一塊。我摑了四五下,不忍心再打。秦端那時候才二十,面龐生得白淨,板子拍上去紅紅腫腫,格外駭人。

    我十分清楚,在宮裡一張好看的麵皮有多重要。三十板子下去,他的臉必定皮開肉綻,加上酷暑悶熱,發炎潰爛後肯定會毀容。頂著上不得檯面的一張臉,莫說大太監,連華貴妃宮裡最低等的灑掃恐怕都當不了。宮裡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等著他的結果會無比悲慘。

    「娘娘,摑臉沒什麼趣味。」我大著膽子進言,「華妃一向自恃高貴,我們就讓她的大太監跪著給您掌一晚燈,打狗還得看主人,這樣豈不是更爽快?」

    見安貴妃透著幾分興致,我笑著,繼續道:「古人有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娘娘您國色天香,咱們今日就玩兒點雅緻的,讓他雙手掌燭跪上一夜,好好映照您的傾城容顏。」

    安貴妃聽了大喜,她最恨人家說她沒文化,平日裡附庸風雅,又對容貌極其在意,立即就準了我的提議,還將我提拔為貼身宮女。

    可以說,我是踩著秦端上去的。即使我本意並非如此,但客觀來講,這是事實。

    我出主意讓秦端跪一整晚,而安貴妃這個極品人才,就讓我徹夜監督他。

    我……我想親切問候下她祖宗。

    那晚秦端跪著,我在他身旁站著,熬到連鬼都能困死的下半夜,我對他說了唯一一句話:「我睡會兒,你自己跪著。天亮前叫醒我,否則我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知道他不敢不叫醒我。若他告我偷懶,我必定要將他拖下水。

    說罷,我靠著桂花樹眯了會兒。他跟我唯一的互動,是天亮前推了推我的肩,將我叫醒了。

    我看了看他雙手上堆的蠟油、不帶一點褶皺的宮裝以及被露水打溼的全身,嘴角抽了抽,倒吸一口涼氣。他竟然紮紮實實跪了一整夜,不帶一絲敷衍,哪怕我睡著了,哪怕四下無人。

    我心裡感慨,秦端是個狼滅啊,他比狠人多一點,他比狠人橫一些——後面他爬上去的樁樁件件,證明我看人很準。

    至於後來,我們再沒這種「親切」交流過。後宮裡是非多得很,他跟著華貴妃坑蒙拐騙,我替安貴妃兜底善後,我們偶爾也過過手。

    嘖,不得不說,跟對人是多麼重要的事。秦端有了華貴妃,一路扶搖直上,現下執掌了東廠和錦衣衛。而我,這麼多年還只是個大宮女,能活下來已經實屬老天垂憐。

    安貴妃那個蠢玩意兒,沒我能涼上一百次,還不帶重樣的。這也是為何華貴妃尋個由頭,讓皇后開口將我賜給秦端。既能卸了安貴妃的臂膀,又能洩洩心頭之恨。

    我這條命,是條賤命,從出生起,誰都能踩一腳。但再卑賤的命,也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就要活下去。

    秦端說得沒錯,我很惜命。

    跪了大半晚,外邊應當是下了大雪,時不時能聽到細微的枝丫折斷的聲音。秦端半天沒動靜,該是睡著了。

    跪著掌燭這個主意真是妙啊,鋪著地毯,我膝蓋都硌得生疼,雙手握著蠟燭直直伸著,又酸又麻,兩張眼皮子也直打架。

    自作孽不可活,妙啊。

    3

    我醒來時,鮮豔的紅幔映入眼簾,嚇得我一個激靈坐起來。

    床?

    我捏著身上軟綿綿的厚棉被,抬手掐了自己臉一下。

    挺疼,不是做夢。

    我環顧四周,這是秦端的房間,沒錯。昨天我嫁給了他,昨晚我拿著蠟燭在床尾跪著,地毯上還殘留著滴下的燭淚。至於我是怎麼上了秦端的床,我是一點都記不起來。給我十個膽,我也斷然幹不出這事,除非,是夢遊。

    夢遊的話,犯不犯法啊?我沒聽說過自己有這毛病。

    我想到重要的事,慌忙摸摸自己衣裳,掀開棉被看看。還好,身上還穿著昨晚那身紅嫁衣,一點沒少。我不禁晃晃腦袋,我在慌什麼,秦端可是個太監。

    我抬眼望床邊小桌,托盤上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還在那兒。

    呃……太監才更可怕,是這樣。

    聽到房中動靜,兩個丫鬟敲門進來,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一喚碧桃,一喚含巧。後面跟著四個年輕些的丫頭,手裡各捧著物什。

    碧桃和含巧伺候我簡單洗漱一番,給我披上件紅呢白狐毛圈斗篷,笑道:「姑姑先將就穿會兒,您的東西都放在梅苑,奴婢帶您過去再沐浴更衣。」

    斗篷暖呼呼的,帶點淡香,是用香爐燻過的。碧桃和含巧行為舉止規矩,笑得也規規矩矩,是宮裡最常見的那種。

    我跟著碧桃出了院子,抬頭看到牌匾,上書「竹苑」二字。這個字跡挺眼熟,和我的有幾分相似,但更蒼勁有力些。聽說督公府從前是某個大官的府邸,後來輾轉落到秦端手裡,寬敞闊氣自不用說。

    我們走了會兒,聞到一陣梅香。

    「這塊牌匾和方才的竹苑字跡一樣,金粉看起來是新上的。」我抬頭望著「梅苑」二字。

    「回姑姑,牌匾是老爺親題的字,的確都是前些日子才換上。這兒從前喚『鎖春園』,牌子有些舊了。」碧桃恭恭敬敬請我先行。

    梅苑比竹苑小巧些,種了滿園紅梅。一夜雪緊,積雪厚重,襯得裡邊的點點紅梅分外嬌豔。院子裡青石路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見一片雪。

    我進到房裡,房間已收拾得很是乾淨利落,看得出全是嶄新的物什。大廳中央放著兩隻木箱,是我從宮裡帶來的。我東西不多,兩隻大箱子,一隻裝了衣裳雜物,一隻裝了這些年攢的家底,歸置起來簡單。

    碧桃做事麻利,沒一會兒便按照我的吩咐收拾好。期間含巧伺候我用了膳,這才知道已是中午,這頓飯是午膳。

    碧桃吩咐小丫頭們備好熱水。

    「老爺辰時上朝,往往晚膳或夜裡才回來。」她打開床邊的大衣櫃,又道,「這些是前幾日趕製的新衣裳,姑姑先試試,若不合身瞧不上眼,就告訴奴婢。庫裡還有各式布料,若不喜歡就讓繡莊過來給您挑。」

    「多謝。」我取了一大盒碎銀子遞給碧桃,「有勞了,這些喜錢拿去給大家分了吧,討個彩頭。」

    碧桃還是掛著規規矩矩的笑,恭敬行禮道:「姑姑折煞奴婢了。督公府的下人們能伺候姑姑是大家夥兒的福分,更是本分。熱水備好了,不耽誤姑姑沐浴。奴婢們就在外面候著,姑姑有吩咐隨時叫一聲。」

    說罷,步伐輕巧退了出去。

    秦端治府好手段,宮裡花錢辦事才是規矩,他府裡倒好,下人們油鹽不進。我泡在熱水裡,望著妝臺上那盒碎銀子,錢花不出去,惆悵。

    挑衣裳時我又犯了難,說是辦喜事,也就昨天見到門口石獅子和府裡石欄杆上綁了幾朵紅絹花,方才走一路還都不見了。出竹苑時,我還瞥見下人拿了藍色床幔進去,想來紅床幔也是撤了的。

    我手指劃過一件件衣裳,心裡感嘆督公大人是個土豪,這些料子可都是貢品,宮裡的娘娘們想分到都得花上不少心思,位分低了花錢都沒人肯給。到他秦端手上,就成了不合身便扔的東西。

    綠色的,剛成親就綠油油一片不大好吧,秦端是個太監,會不會覺著我嘲諷他……紅色的話,他對成親這事沒見著多歡喜,說不定厭惡得很,不去觸黴頭。

    但是成親第二天不穿紅的,他會不會覺得我對嫁給他有什麼意見?

    做人真難,嫁人也難,嫁給一個太監難上加難。

    選件衣裳就這麼令人頭禿,以後還怎麼活。

    我摸摸自己的髮際線,最終挑了件海棠紅襖裙,不刺眼,不出錯。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已經七八年沒穿過這麼豔麗的顏色。為防媚主,宮女只能穿褐色、灰藍等沉悶顏色。

    梅苑裡有個小書房,放著些詩詞歌賦,怪談話本。我跟碧桃要了文房四寶,鋪開紙,在房裡練字。

    午後冬陽融融,剛好灑在宣紙上,給墨跡染了層金。我的心境,是一生中從未有的平靜。我小時候為了學寫字吃過不少苦頭,數九寒天我只能揀根樹枝在雪地裡練。

    父親和大娘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們卻給姐姐請了最有名的先生、琴師和繡娘。

    「柳、扶、風。」我落筆寫了這名字,一次又一次。

    「姑姑,老爺快到門口了。」

    我筆間一抖,收筆不完美。平靜的心情蕩然無存。

    4

    十二月,天黑得快。

    我剛到門口,恰巧秦端從馬車上下來,小德子跪地上拿背給他當臺階,待他下來了,麻溜站起來提燈引路。小德子是秦端的乾兒子,年紀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在內務府做事,平時跟在秦端身邊伺候,宮裡都得尊稱聲德公公。

    秦端一身黑色大氅,暖黃的燭光映照著他,也沒能減少半點清冷。

    二十歲的秦端臉上還有些肉,帶著少年氣;現在的他面龐消瘦了些,五官出落得更精緻硬朗。

    他不笑時,殺氣騰騰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殺人了。

    我親眼見過秦端殺人,在他剛掌管司禮監的時候,距離安貴妃罰跪他也就一年左右。

    他年紀輕輕走上高位,多的是人不服氣,宮裡老人誰還沒幾個狗腿子,常給他挑挑事。後來,有個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錯處,他殺雞儆猴。按照宮中規矩,處死宮人常用杖斃、絞殺等刑罰,沒那麼見血。

    但那一次,秦端偏偏在浣衣局門口召集了大批高位階宮人,帶著眾人慢悠悠欣賞。打了三十板子後,他親自上去,掏出匕首,一刃割喉,血飆了三丈遠。

    很不巧,那天我雖沒受邀,卻託安貴妃那個龜毛性格的福,剛好去替浣衣局交代洗衣要用茉莉味香粉。就這樣,我在一個極佳的位置,近距離觀看了秦端殺人。

    耳聞和眼見是截然不同的體驗。

    我從不知血可以飆那麼遠,也不知原來秦端殺人時能那麼淡定,頂著一臉血珠,輕舔了下匕首。

    「他不服刑罰,妄圖行刺,咱家迫不得已盡了本分。以後,可希望少出現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鴉雀無聲。

    我大半個人都掩在晾曬的床單後,很不幸,在他回頭時,來了個對視。當時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腿軟,想跪,跪下叫爸爸都行。

    這也是之後我每次聽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時的第一想法。

    也不能怪我沒出息,他長得漂亮,照理說該是有很多小宮女喜歡,想結成對食。安貴妃宮裡那些小宮女們,之前還羨慕我能摑他臉,起碼摸到了也是賺,但殺人那件事當晚,她們就都來抱了抱我,送了不少小禮物。

    我感覺,她們是在為我提前送終。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又得腿肚子發軟。

    秦端走過來,我行了禮,跟在他身後進府。他自顧脫了大氅,扔給小德子,上桌用膳。我本打算佈菜,他道:「你不是下人,不需要做這些。」

    我聞言一愣,頓時站在那兒,有點尷尬。

    小德子挺機靈,見狀,忙迎上來,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飯,這些事奴才們做才是,哪兒勞煩您親自指教。」說罷,麻利佈菜伺候。

    桌旁圍繞著五個下人,卻跟沒人存在般,一頓晚飯生生吃出濃濃的陰間氣氛。

    我自然是不敢多言,緊緊張張,吃著面前的菜,沒心情體會味道。

    「咳咳咳——」

    我突然掐著脖子猛烈咳嗽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最不想整出動靜的時候,我,安貴妃手下最聰慧的宮女,被魚刺卡了喉嚨。

    混亂中,我聽見秦端大聲嚷了兩句,身子便被人緊緊箍住。然後,秦端捏著我鼻子,一大海碗老陳醋,灌了進去。

    那場景,此生難忘。若不是酸得要命,他那副模樣說不是毒殺我死都不信。

    他一放開我,我就按著胸口猛咳,直想吐——我這輩子的醋都吃到了盡頭。

    「你——你——」你半天我也說不出下文,罵又不敢罵,說又不能說。

    「還能吼這麼大聲,問題不大。」秦端接過含巧遞過的帕子擦手,面上的笑三分散漫,三分不羈,四分嘲諷,「都說扶風姑姑為人聰慧,行止得體。依我看,全靠安貴妃襯托,矮個兒裡邊拔將軍。」

    秦端擦完手,把帕子放在桌上,「我吃完了,你慢用。來人,把魚撤了。若明天傳出姑姑吃魚卡死了,督公府可丟不起這人。」聽聲音,他心情頗好。

    這人的兩瓣唇是開過光還是淬過毒,八年前摑什麼臉,合該把他這張嘴給打爛了才是。

    人都氣成河豚了還吃個鬼。我回到梅苑,坐床上生悶氣,胃裡喉嚨裡都泛酸。

    半個時辰後碧桃來了,端了個小托盤。

    「姑姑,你晚上吃的太少。這裡有芋泥糕和燕窩雪蛤粥,您看著吃點兒。即使吃不下,魚刺傷了喉嚨,喝點東西潤潤也好。」

    任她訓練有素,我也看得出她是憋著笑的。

    我喝了那麼多醋,嘴巴里正難受,喝點粥很是受用。

    我想到一事,問碧桃道:「督公現在有空嗎?我有點事想同他說。」

    「老爺這會兒在書房。」

    「哦,那算了。」我訕訕放棄,「他忙著,我就不叨擾了。」

    「姑姑稍候,待奴婢去問問再回話。」

    說罷,碧桃就去了,沒一會兒便回到梅苑,帶我去見秦端。碧桃領我到書房門口,就不再前行,我敲了敲門。

    「進來。」秦端的聲音在冬夜裡格外清朗。

    我推門進去,書房裡只有他一人,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桌案上擺放著公文奏章之類,我可不敢窺視。

    「你站得老遠,是怕我對你如何?」秦端抬眸看了我一眼,他猜到我的心思,關上公文,「現在可以過來了,有事就說。」

    我走過去,他坐著,我站著,感覺自己氣勢上就比昨晚強多了。

    「我娘這幾年身體不太好,宮女一年只能出宮一次。明天是新婚第三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可以嗎?」

    「府裡並沒人禁止你出門。不過,」秦端轉了轉手上的毛筆,動作絲滑,一個男人,手指修長,比安貴妃的還精緻,「你嫁了個太監,歸寧回去看你娘,就不怕她一氣之下病得更重?」

    「不會的,我娘也是下人出身,她——」我一時心急脫口而出,反應過來慌忙咳了兩下掩飾,「我是說,我娘平時待下人很好,況且督公身份尊貴,她斷然不會這麼想。」

    秦端點點頭,表示同意。

    「謝謝。」我捏著衣角,乾巴巴道聲謝,不知道再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唉,好難。

    或許真是秦端說的那樣,不是我聰明,而是安貴妃蠢,什麼都寫在臉上。遇上陰晴不定,惜字如金的秦端,對不起,此人超綱,這道題我不會做。

    「你還站在這兒,今晚是打算同我一起睡嗎?」

    「沒沒沒——」我腦子裡閃過各種道具,嗡嗡的,連忙擺手,落荒而逃。柳扶風啊柳扶風,你越來越有出息了。

    「扶風。」

    「嗯?」我轉過身停下。

    「我說過,你不是督公府的下人。你在這裡用不著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燭火跳動,秦端長長的睫毛灑下倒影,像隨時要振翅而飛的蝴蝶,「你穿這件裙子,很漂亮。」

    這心臟漏跳一拍的感覺……我莫不是年紀輕輕就患了心梗?

    5

    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腦子裡全是秦端。我在宮裡這麼多年,怕他怕進了骨子裡。

    目睹殺人那天,我是抖著回到安貴妃宮裡的,夜裡就發了高燒,連燒三天加做噩夢,差點被一套送走。之後只要能避開秦端,我哪怕繞皇宮一圈都在所不惜。避不開,見了他,我又得裝出正常的模樣,擔心過於害怕引起他注意,反倒多生事端。

    我想低調,偏偏安貴妃的性格配不上她的封號「安」,天天想搞事。上船容易下船難,因安貴妃,我早已得罪不少人,如果再失去她的寵愛,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安貴妃再不濟還有個兒子靖王爺,有孩子,就硬氣。

    能怎麼辦?繼續做唄。

    三年又三年,我是撒過珠子下過藥,碰上和華貴妃有關的,避重就輕,能敷衍就敷衍,因此我沒少挨罰,偶爾頂著張腫臉穿梭,拉低全皇宮平均顏值。

    我真不是什麼好人,欺軟怕硬,陽奉陰違。

    在宮裡這麼多年,我整個人都活得無比扭曲,老陰陽人算什麼,沒變態就是我品質好到萬里挑一。

    我時常羨慕安貴妃懷裡那隻小京巴,什麼都不用做,吃吃睡睡就能無條件得到安貴妃的寵愛。

    直到它莫名其妙衝撞了老皇帝,被一鍋燉了。

    我常常給它洗澡梳毛,明明它很乖的。

    嫁來前一晚,華貴妃賜了我一根金簪,鈍頭的,她考慮得挺周到。我找了塊磨刀石磨了一整晚,給磨出個尖尖,天亮時本想扎進脖子自我了斷。

    但想到肯定挺疼,又想到我死了我娘徹底無依無靠,我就挪了挪,把簪子扎進它該去的髮髻上了。

    我怕疼又怕死,想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拔出那根簪子對著秦端,是我失了理智的舉動,我只是害怕自己生不如死。

    想太多的結果就是一夜無眠,第二天頂著倆熊貓眼。

    「扶風姑姑挺勤奮,早起畫了個煙燻妝。」我到竹苑時,秦端已經洗漱完了,他看著我,「不過這個妝容早就過時了,宮裡最近流行桃花妝。」

    嘁,一大早就涮我。什麼桃花妝,本姑姑倒挺想打你個桃花朵朵開。

    我取過秦端的衣裳,伺候他穿,儘量溫柔道:「督公莫見怪,奴婢能回家探親,夜裡太高興就沒怎麼睡著。故面色不佳,起得也晚了些。明日我會早些過來。」

    我同安貴妃差不多高,平時伺候她挺容易,秦端比我高了大半個頭,替他穿衣裳就不大順當。

    秦端接過衣裳自己穿上。突然,他彎腰湊到我跟前,極近,我倆對視著,他呼出的熱氣掃得我癢癢的,「事不過三,我說最後一次。你不是下人,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也不需要稱奴稱婢。再犯,就要罰了。」

    他呼出的氣息帶有竹鹽的味道,明明很清新,我卻有點暈。

    自打進了督公府,不是頭暈就是心跳。我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必定拜秦端所賜。

    「走吧,用早膳。」

    他笑了。

    唉,我再一次歎服於他的美貌——這麼個心狠手辣的反社會權宦,偏偏配上鬼斧神工的一張臉,任誰看久了三觀都得跟著五官私奔,難怪華貴妃喜歡他。

    不知道華貴妃和他有沒有一腿啊,雖然他少了條腿。老皇帝會不會和他有一腿啊,不然為什麼他爬得格外快?歷史上的分桃斷袖並不少見。

    天,我到底在亂想些什麼鬼……一大早這麼編排人家,我不正常,我有罪。

    我心虛且羞愧地低下了頭。

    見我低下頭,秦端也不再逗我,他站直了,對鏡理理褶子。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我在宮裡怎麼就沒幾次見過他心情好。管他的,心情好就好,他心情越好,我命越長。

    早上有陽光,氛圍沒昨晚那麼陰間。我默默喝粥,粥是個好東西,不會噎住,也不會卡喉嚨。

    「你收拾好隨時過去,我宮裡還有事,今日就不一同前往了。」秦端吃相動作挺優雅,速度卻快,這會兒已經拿帕子擦嘴角。

    「好。」我也沒想你同去。

    他沒再說什麼,起身走人。我起身說了句「恭送督公」,又坐回去吃。

    他一走,我的胃口頓時就變好了。督公府的菜色是真不錯,一個一個小籠子,數量少,花樣多。宮裡有位南方來的妃子,我曾伺候安貴妃同她吃點心,所以見過這種早茶,當時就饞得不行。

    吃完飯,碧桃含巧同我去柳府。我只準備了一箱銀錢,打算給家中下人。沒想到那倆丫頭裝了滿滿兩車東西,說是秦端吩咐的。

    是我考慮不周,督公府的確得要點臉面,秦端不缺這仨瓜倆棗。

    督公府離皇宮不算遠,這一片寸金寸土,住的全是達官顯貴。柳家還沒這麼誇張,只住在京郊。

    我爹原是個知縣,我進宮後慢慢取得安貴妃寵愛,就靠著這說不上關係的關係,我爹背地裡花了不少錢,巴結靖王爺背後那些官員,竟真讓他爬進了京城,混到了工部郎中,好歹成了京官。

    進了京城,資源就是好,他的女兒柳扶雲順利嫁給京中官二代。好女婿前年考了榜眼,如今在翰林院做編修。

    幸福美滿柳家人。

    想著,馬車就到了柳府,我看著那倆字,觀感還不如督公府。對於督公府,我是害怕;而對於柳府,我是發自內心的深惡痛絕,不願稱之為家。

    今日本是休沐,我爹不像秦端,官大人忙,這會兒他在府裡。本以為柳府裡只有他和大娘,沒想到柳扶雲也在,還把倆孩子帶來了。

    我像每年一次的見面那般寒暄幾句,便要去後院看我娘。

    柳扶雲和大娘的神情裡充斥著鄙夷不屑,爹的眼神就比較複雜。我清楚得很,前倆單純地笑話我嫁給一個閹人。至於我爹,一邊笑話,一邊算計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但他又揣摩不到秦端對我的心思。

    我不想多搭理他們。

    這些人跟我無關,在這世上我只有我娘一個親人。

    「姐姐回來歸寧,怎麼不見姐夫一起過來?」柳扶雲笑眯眯邊說話邊拍懷裡的孩子,「沒過來也好,省得看到小孩子傷心。再有權有勢,畢竟還是個閹人。閹人嘛,哪裡算得上男人?可惜了,姐姐這輩子怕是沒機會當母親。」

    柳扶雲婚後生了倆孩子,大女兒兩歲,小兒子還在吃奶。

    我冷笑道:「我也挺可惜,姐姐三年才生倆,遠不如妮妮能生養。」

    「妮妮?」柳扶雲皺眉,「她是誰?」

    「我在宮裡養的老母豬,一胎能下十個崽。」

    6

    「柳扶雲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些,罵誰是豬呢!沒聽到你死了的消息,我今天特意過來,看你有沒有臉面歸寧。像你這種敗壞門風,嫁給閹人的賤人,還真敢回來。但凡要點兒臉面,你都該一頭碰死。」

    「妹妹莫不是氣壞了腦子,名字也喊錯了。柳扶雲不是妹妹你嗎?」

    「你以為我想頂著你的名字?我可沒那麼個低賤的娘。」柳扶雲鄙夷都寫在臉上,「不過還好,雖然被人叫了這麼多年柳扶雲挺噁心,好歹落了實惠,若當年進宮的是我,豈不是我得嫁給一個閹人了。也不對,我若進了宮,怎麼也能混個人上人,才不會像你這般沒出息。」

    若當年進宮的是她,活不活得到嫁給秦端這天都尚未可知。我翻個白眼,懶得再跟她逞口舌之快,抬腳去找我娘。

    我才是妹妹,庶女柳扶雲;她是姐姐,嫡女柳扶風。

    換身份的原因很簡單,每三年宮裡都要採辦一批秀女。被皇上看上了,可以當妃嬪;沒被看上的,家世好則出宮,家世不夠好就在宮裡當女官,年滿二十五才能出宮婚配。說得好聽是女官,實際也就比粗使丫鬟好那麼一點。

    柳大人於我而言是個垃圾,對嫡女而言可是個頂好的父親。大娘出身好,人也厲害,柳大人窮秀才出身,極為懼內,縱然大娘生不出兒子,他也不敢多言。而我娘,是個婢女,在柳府洗衣裳。

    不知是洗衣裳能讓人變美,還是美人都去洗衣裳了。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酒後亂性天,柳大人強上了我娘,還好死不死一發入魂。

    於是就有了我。本來我還有個雙胞胎弟弟,但出生沒多久就病死了。

    病死?誰愛信誰信。我若是個男孩,肯定也早病死了,或許還能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總之,柳家二老雖然貪慕權勢,但老皇帝年紀大了,他們捨不得女兒進宮。選不上,當下人沒好日子過;選上了,守活寡加宮鬥。都不是什麼好出路,於是就把這條路給了我。

    我必須去,我娘身體不好,藥半兩銀子一副,一間小破屋得幾百兩,看大夫請僕人都是很實際的難處。

    我需要錢,我需要藥,我指望著柳家留她一條命。

    於是,我十二歲那年頂著十四歲柳扶風的身份進宮,直到現在。

    我娘生我時才十六歲,我今年二十一。我看著躺在床榻上的孃親,三十七歲的人,看上去比宮裡五十歲的娘娘們還蒼老瘦弱。

    我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她緩緩睜開眼睛,衝我笑笑。

    「姨娘,姐姐前日嫁了個太監,今日歸寧來看看你。大喜事,沖沖喜你身體肯定會好起來。」柳扶風陰魂不散似的,堵在門口。旁邊是她娘,後邊柳大人露了個頭,縮得跟個鵪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