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二十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你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聖嫡傳弟子,潁陰陳氏家主是亞聖一脈的嫡傳,你在醇儒陳氏求學,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脈道統,你說這輩分怎麼算?”

    劉羨陽笑道:“巧了,陳氏家主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我剛好認識,經常與老人請教學問。至於咱倆輩分到底該怎麼算,我先問過這位前輩再說。”

    陳平安收斂笑意,故作尷尬神色,低頭喝酒的時候,卻聚音成線,與劉羨陽悄然說道:“不要著急返回寶瓶洲,留在南婆娑洲都行,就是不要去寶瓶洲,尤其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千萬別去。正陽山和清風城的舊賬,拖幾年再說,拖到了劍仙再說,不是上五境劍仙,如何破開正陽山的護山大陣?我計算過,不用點心機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劍修的戰力了,也很難在正陽山那邊討到便宜,正陽山的劍陣,不容小覷,如今又有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已經閉關九年之久,看種種跡象,成功破關的可能性不小,不然雙方風水輪流轉,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一死,正陽山好不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以正陽山多數祖師堂老祖的性情,早就會報復風雷園,絕不會如此容忍黃河的閉關,以及劉灞橋的破境成長。風雷園不是正陽山,後者與大驪朝廷關係緊密,在山下關係這一點上,黃河和劉灞橋,繼承了他們師父李摶景的處世遺風,下山只走江湖,從不摻和廟堂,所以只說與大驪宋氏的香火情,風雷園比正陽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師傅雖然是大驪首席供奉,大驪於公於私都會敬重拉攏,所以後來又在舊山嶽地帶,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輕皇帝豈會容忍龍泉劍宗逐漸坐大,最終一家獨大?豈會任由阮師傅招徠一洲之地的絕大部分劍修胚子,至多是以觀湖書院為界線,打造出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一南一北對峙格局,所以正陽山只要有機會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大驪一定會不遺餘力幫助正陽山,而大驪奇人異士,以便壓勝朱熒王朝的氣運,繼而掣肘龍泉劍宗。”

    “正陽山這種門派,哪怕是與你我結仇的,但是不否認,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罷,正陽山修士都極有手腕,別的不說,只講那可憐女子,撇開裡邊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在這其中,正陽山祖師堂肯定對那女子說了許多重話,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麼簡單,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絕對不會讓他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痴情於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然後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如此一來,才讓李摶景在她死後,依舊憤恨難平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捨,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後再看底層人氏的利益取捨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有相互算計,如今如何,雙方還不是關係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只要不傷及裡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面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為正陽山的朋友,甚至願意為正陽山仗義執言。”

    “再說那當年那姓陶的小女孩,與那清風城許氏家主的兒子,兩人如今性情如何,你要是願意聽,我這會兒就能與你說上十幾件小事,家風薰陶使然,半點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陽山,不再是李摶景在世時的正陽山,也不僅僅是李摶景一兵解、便再無人壓制的正陽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國的更大形勢,你我需要考慮如何掐斷大驪宋氏與正陽山的香火情,如何將正陽山與眾多盟友切割開來,如何在問劍之前,就該捋順正陽山內部三大山頭的利益糾纏,看清楚所有祖師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斷大敵臨頭之際,正陽山的壓箱底手段。先想好這一切,你再出劍,就能夠同樣的出劍,可以讓敵人難受百倍。出劍後,不光是傷在對方體魄上,更是傷在人心上,兩者天壤之別,修士養傷,閉關而已,說不定還會讓正陽山同仇敵愾,反而幫著他們聚攏人心士氣,可若是出劍精準,傷及一人數人之外,還能夠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哪怕已經痛快出劍,酣暢收劍,正陽山自會人人繼續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繼續出劍,劍劍傷人心。”

    劉羨陽笑了起來,看著這個不知不覺就從半個啞巴變成半個絮叨鬼的陳平安,劉羨陽突然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語,“只要你自己願意活著,不再像我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那樣,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麼你走出驪珠洞天,就是最對的事情。因為你其實比誰都適合活在亂世中,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

    陳平安有些著急,怒道:“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劉羨陽笑著點頭,“聽進去了,我又不是聾子。”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劉羨陽打趣問道:“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這個?”

    陳平安沒好氣道:“練拳修行都沒閒著,然後只要閒著沒事,就琢磨這個。”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酒碗,“說了這麼多,口渴了吧。”

    陳平安只是雙手籠袖,不知不覺,便沒了喝酒的想法。

    劉羨陽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陽山和清風城為何會如此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劉羨陽反問道:“為何為己損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時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種精巧的偽裝,長遠的為己?”

    劉羨陽又問道:“又為何有人為己又為人,願意利他?”

    劉羨陽自問自答道:“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排斥世道,一個親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祿,追求一切實實在在的利益,十分務實,哪怕許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的高不可得之物,其實依舊只是實在了低處,是一種先天的人心,但正因為低,故而實在且牢固。後者則願意為己的同時,心甘情願去利他,因為務虛,卻虛在了高處,對於世道,有一種後天教化後的親近心,以割捨實物、利益,以實物層面的損失,換取內心的自我安定,當然也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正因為高且虛,所以最容易讓自己感到失望,虛實打架,總是前者頭破血流居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前者堅定認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無法過得好,而後者則相信世道會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簡單,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練氣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實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比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實在之物,練氣士的一層層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寶,可以實化顯化為多少顆神仙錢的機緣,一位位身邊人,在心中都會有個價位。”

    最後劉羨陽說道:“我敢斷言,你在離開驪珠洞天之後,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修道人,一定產生過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懷疑,最終對讀書人和修道人兩個大的說法,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陳平安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劉羨陽這一番話,讓陳平安受益匪淺。

    不愧是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的讀書人。

    劉羨陽舉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裝不下去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劉羨陽繼續以言語心聲說道:“這些話,是有人讓我轉告你的,我自己哪裡會想這些玩意兒,那人說是你聽過之後,心境會輕鬆些,對世道更有希望些,對兩種人都會更理解些。至於那人是誰,陳老先生沒講,也沒讓我告訴你這件事,讓我就當是自己的讀書心得,說給你聽。我估摸著這麼念你好的,又能讓陳老先生幫忙捎話的,應該只有那位文聖老爺了吧。這位老先生,也是個妙人,有次去醇儒陳氏那邊遊歷,偷偷摸摸見了我,故意說自己是來這邊瞻仰陳氏祠堂的外鄉人,然後與我在江畔石崖那邊,拽著我聊天打屁了一個多時辰,說是聊天,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客套話,就坐那兒罵了大半個時辰的陳老先生學問如何不夠高,亞聖一脈學問如何不夠好,唾沫四濺,那叫一個起勁,還勸我不如改換門庭,去禮聖一脈求學拉倒,差點就要被我飽以一頓老拳。”

    說到這裡,劉羨陽抬起一隻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按下去,笑道:“那一次我與文聖老先生聊得很投緣啊,見我抬手後,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說了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給個面子。’”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

    這種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來。

    估計當年北俱蘆洲劍修跨洲問劍皚皚洲,先生也是這麼以理服人的。

    幸好文聖一脈,大師兄左右,齊先生,哪怕是那位國師崔瀺,都不這樣。

    陳平安自然而然想起

    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

    這次醇儒陳氏遊學,陳淳安親自趕來劍氣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