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藉此機會保持容顏,當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後修道,那麼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後這一甲子當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

    怎麼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幾次偶遇女童模樣的範雲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加油,調侃他與範雲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後,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隻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麼心態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語氣和善些,總不是什麼壞事。”

    那個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該聽上一聽。”

    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

    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

    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

    小道童怒道:“這傢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斗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著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經打攪你家真君的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後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路。”

    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乾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著?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色木訥,“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繫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采。

    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卷,各隨其主。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袂闖入鬼蜮谷,去往京觀城,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惹了竺泉親自出手,這鬼蜮谷,徹底亂成一鍋粥後,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說不定也要與清淨無緣了。”

    枯槁老僧點頭道:“真君遠見。”

    聽到蒲禳二字之時,老僧心中默唸,佛唱一聲。

    老道人其實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只是雙方知根知底,無需多說。

    老道人舉目望去,“你說於我們修道之人而言,連生死都界限模糊了,那麼天地何處,才不是牢籠?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夠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頭合十,露出那一雙乾枯卻呈現出金黃色的手掌,“貧僧佛法,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如何能見佛祖,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

    老僧緩緩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點頭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嬰,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也見不著、走不入。

    寺廟內,梵音嫋嫋,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各自忙碌,兩兩之間,並無言語交匯。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視野中,那些僧眾,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繞過了那座雲霧瀰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老僧雙手合十,神色虔誠,默默向前行去。

    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陸陸續續,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憑空出現,總計四位,各有問話,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前行。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離著西方淨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氣衝衝,對著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麼佛法?鬼蜮谷那麼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道:“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後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後,又恢復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

    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雲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捻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言。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光陰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所以佛家有云,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

    至於這位老道士,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

    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小道童徐竦戰戰兢兢來到師父身邊,發現師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沒有轉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嗎?”

    小道童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關。”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後,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學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

    老道人笑了笑,“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

    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係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這鬼蜮谷後,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

    小道童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

    小道童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沉茶了。千年過後,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

    ————

    暮色陰沉,距離青廬鎮已經不算太遠,兩百里路途而已,陳平安途經一座幽綠湖泊。

    先前在遠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陳平安便趕過來,若是遇上了夜遊的陰靈,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錢倒不算少。

    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於後者具體能賣出什麼樣的價格,還不好說。

    至於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然後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帶著兩位扈從,應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對方應該是去過了蘭麝鎮後,遊覽完畢,便重新沿著“官路”直奔青廬鎮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

    那麼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該就是《放心集》上的銅綠湖了,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裡邊有兩種魚,極負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矩極多,陳平安當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後,只好放棄。

    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只要獲得其中一尾,捕撈上岸後,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渾身是寶,能夠賣出兩顆穀雨錢,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

    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這種銀鯉極大,號稱一年一斤,百年之後,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不似蠃魚,銀鯉並非此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於蛟龍後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後,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寸餘長,然後每過三百年,須長一寸,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製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

    所以對於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陳平安並沒有什麼太重的覬覦之心。

    因為太耗光陰。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修士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鬥智鬥勇,而且經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於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山上,有血統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後,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嚼慢嚥。

    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僕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節節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後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魚線纖細如發,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沒有閒著,捲起袖口,蹲在水邊,準備打窩的餌料,在一隻打木盆內將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隻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硃紅色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言語了幾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並非有意窺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著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遁,所以打窩過後再半個時辰,當我們拋竿,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離岸邊歇息。”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乾脆去了遠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

    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邊,輕輕鬆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

    女子無奈而笑。

    垂釣大澤巨湖當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著遠,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一大筆本錢。

    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後,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神。

    當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陳平安才睜眼。

    呼嘯成風。

    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

    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雙手託著腮幫,哈欠不斷。

    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後,防備著遠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下山遊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後,少年已經開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後繼續拋竿,耐心極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著樹幹,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雲海蒼茫間。

    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

    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卷上,會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

    天地怎麼會這麼大,人怎麼就這麼渺小呢?

    為什麼一個人長大後,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筆趣庫

    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