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不許大肆破壞、以至於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十年之內,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更傾向於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範雲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勳元老排擠得厲害,藉機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於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範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後,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麼點殘兵敗將,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檯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

    範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雲密佈,“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需灰心喪氣,百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色,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範雲蘿點點頭。

    她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

    老嫗啞口無言。

    範雲蘿大手一揮,將車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後,心思急轉。

    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範雲蘿腳步不停,突然轉頭問道:“對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

    範雲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嫗無可奈何。

    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範雲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挺像……會走路的一根蘿蔔。

    ————

    寶鏡山深澗那邊,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瞅準水底一物後,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後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後拖拽出澗,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驚訝發現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陳平安還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最後還捻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籙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

    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靈氣,運轉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

    遊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著太陽,眯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作為謀財手段,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距離是多遠?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想多了。”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勉強能算見者有份,至於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福緣,哪有那麼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遊了足足一個月,差點沒溺死在裡頭。”

    陳平安由衷稱讚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為。”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佔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為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陰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顆雪花錢,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麼多山澗水,為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就陰氣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如洪水決堤,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到了骸骨灘後,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陰氣衝擊,當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著搖曳河不遠,若是在別處,這傢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佔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為地仙,又哪裡稀罕這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闢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

    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櫃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硃紅色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寶鏡山與我註定無緣,楊道友,告辭。”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戴好斗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神,片刻之後,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愈發膩歪,實在無趣,這才逐漸轉了性子,變得愈發“與人為善”,例如那頭西山老狐,生了那麼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遊俠離開寶鏡山後,楊崇玄也心情略好。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裡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

    他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彷彿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

    這柄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麼光明鏡,絕非什麼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

    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

    為了走這趟寶鏡山,陳平安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不太適合自己。

    如果換成陸臺,或是那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後,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嶺,逐漸往青廬鎮那邊靠攏,那頭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有些追殺上頭,沒有刻意隱藏實力,以範雲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觸黴頭來了。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慎,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

    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於那對道侶而已,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座桃樹林內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

    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遊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先前在桃林外,豎立有一塊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月圓寺,小玄都觀。

    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

    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後,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聖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現這座佔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該並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築。

    這處桃林,披麻宗《放心集》並無一字記錄。

    想必並無兇鬼大妖才對。

    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誇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

    陳平安摘了斗笠,盤腿而坐,從袖中雙指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籙緩緩燃燒,與鬼蜮穀道路那邊的燃燒速度無異,看來此地陰煞之氣,確實一般。只是這桃林瀰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鬆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後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游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可別陰溝裡翻船。

    地底下,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

    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髮絲香,豔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盪漾起一層水霧蒸騰,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頭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髮而已。

    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後,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位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是練劍,讓你當尼姑了。”

    她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

    陳平安舉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

    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個,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語,略帶憤懣,“什麼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行拘押此地,好護著那道觀寺廟的殘餘靈氣不外瀉。”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厲色,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瞭然。

    鬼蜮谷內,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裡紮根,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然陰氣,正好以此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響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師父開恩,你這隻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的論道說法,憑此機緣,才以此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

    那頭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雲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那頭桃魅。

    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

    一座烏雲離開雲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頭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給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的對,你們這些外邊日日浸染紅塵的凡俗夫子……”

    陳平安一腳後撤,向那雲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雲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的雷雲給打散,氣機絮亂四散而開,如山風湧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豔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

    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這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弘,雖然尚未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