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六十二章 陌上又花開

    一行人坐在大火盆邊,米裕彎腰伸手烤火取暖,抬頭笑道:“你們倆,都不是笨人,知道隱官大人為何把你們拉過去旁聽議事了吧?”

    何辜不樂意理睬這個在家鄉那邊聲名狼藉的師父,何況還是一句沒啥意思的明知故問,就悶不吭聲。

    於斜回點頭道:“知道,因為我們兩個的本命飛劍,是可以給隱官大人幫上一點小忙的,反正既等於煉劍,又能遊山玩水,何樂不為。”

    小陌笑道:“是青萍劍宗。”

    於斜回說道:“又沒啥兩樣。”

    崔嵬也沒說什麼,確實沒什麼兩樣。

    也就是在青萍劍宗了,否則在別座山頭,這裡邊的差別,大了去。

    浩然天下歷史上,一位下宗的宗主,跟上宗祖師堂那邊鬧翻的,或是關係弄得很僵,雖說不算太常見,卻也不算什麼個例。

    最誇張的一次,是流霞洲那邊某個大山頭,選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為何,直接就宣佈脫離了上宗,還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雖說最後沒成,但也曾鬧得沸沸揚揚,至今還是個山上笑談。那個宗門,經過這場內訌,沒過幾年,從下宗宗主,連同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在內,全部換了人,上下宗變得貌合神離,無論是底蘊深厚的上宗,還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

    想要建立一個下宗,殊為不易,人心渙散了再想凝聚,更是難上加難。

    米裕笑道:“不是祖師堂成員,卻能夠破例參與議事,不光是在青萍劍宗,在落魄山,都是頭一遭的事情,所以你們兩個,確實可以引以為傲了。”

    於斜回撇撇嘴,學隱官大人雙手籠袖,“這算什麼真本事,虛頭巴腦的。”

    何辜點頭附和。

    在九個劍仙胚子當中,何辜是個頭最高的,他的那把本命飛劍“飛來峰”,極其玄妙,只要祭出飛劍,好像天然就擁有一種如同能夠敕令山嶽的天賦神通。當然被飛劍驅使山脈的規模大小,會與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掛鉤。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但是底蘊深厚,而何家祖輩的歷代劍修,都出自刑官一脈。

    所以何辜腰間懸掛的那把祖傳短劍,“讀書婢”,品秩不低。

    若是在劍氣長城那邊,何辜的這把本命飛劍“飛來峰”,不會顯得如何出類拔萃,所以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評定,至多隻能列為乙下等,可是來到了浩然天下,卻是可以直接抬升兩個小臺階的,“飛來峰”完全可以躋身“乙上”之列。而且隨著將來於斜回的境界攀升,只要與人問劍,能夠揀選適宜戰場,幾乎等於大修士坐鎮小天地,殺力暴漲。

    至於於斜回的那把本命飛劍“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這邊,帶有一種禁忌意味,就連在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根本沒有記錄在冊。因為一旦於斜回能夠成長為上五境劍修,尤其是大劍仙,那麼對妖族練氣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洩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死傷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無妄之災。

    如果給個不那麼恰當的比喻,於斜回在某種意義上,大劍仙於斜回,假設一個將來能夠參加城頭議事的於斜回。

    就如同一個……“小白澤”。被於斜回知曉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領劍即傷。境界低於於斜回者,接劍即死。

    崔嵬說道:“以後在仙都山這邊,要好好煉劍。”

    何辜差點沒忍住,就要說一句你個元嬰境,好意思跟我說這個有的沒的?

    只是不知為何,斜眼看著那個自己名義上的師父,那張一年到頭不變的面癱臉孔,興許是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稍微柔和幾分,何辜還是點點頭。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樣。”

    結果於斜回直接頂回去一句,“啊啥啊,別學隱官大人說話,老子煉劍,關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個面癱。

    崔嵬扯動嘴角,難得笑了笑。

    小陌低頭彎腰,給擱在鐵網上邊的那幾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黃才好吃。

    青同心情複雜,自己不喜歡劍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天剛矇矇亮。

    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時分,就會乘坐自家渡船,離開青萍劍宗地界。

    劉聚寶和鬱泮水在昨夜就已經離開密雪峰。

    徐獬也與玉圭宗打了聲招呼,單獨下山,率先返回渝州驅山渡。

    陳平安都曾專程趕去送別。

    今天在白玄的帶頭下,又拉上小米粒她們幾個,一起來找邱植耍。

    其實邱植昨天就已經給了白玄那個九弈峰的收信劍房地址,雙方約好了以後經常飛劍聯繫,白玄當然沒忘記偷偷暗示邱植,自己如今兜裡沒幾個錢,手頭不寬裕啊,金山銀山一樣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那邊了。邱植就說沒事沒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趕緊先寄信一封到密雪峰這邊,會在裡邊放幾顆神仙錢。

    白玄當時就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紀不大,靈光得很嘛,以後跟著我一起闖蕩江湖,咱倆雙劍合璧,所向披靡,砍誰不是砍。對了,在九弈峰那邊,或是其它山頭,如果你有看不順、又打不過的人,就與我打聲招呼,再告訴我對方下山遊歷的大致行蹤路線,反正過不了幾天,我的境界就會嗖嗖嗖上去了,到時候我就跟隱官大人隨便找個由頭,單獨出門,去路上堵他,幫你……把那傢伙給那個,嗯?懂吧?”

    邱植聽得頭皮發麻,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九弈峰裡裡外外,對我都很好。”

    他都有點後悔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蓋手印了。

    今天邱植獨自一人出門,跟著白玄他們一起逛蕩遊覽密雪峰。

    那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突然問邱植的九弈峰那邊有啥酒水。

    邱植便照實說了,九弈峰自己不產仙家酒釀的,因為韋宗主不是太喜歡喝酒。

    柴蕪就不再說什麼。

    邱植很快補上一句,但是畫眉峰的滴翠酒,和雲窟福地那邊的幾種酒水,在我們桐葉洲都是極有名的。

    柴蕪就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她如果以後有機會出門遊歷,可能會去九弈峰做客。

    不過小姑娘覺得近期懸了,怎麼都得幾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資質太差,在自己這邊,傳授劍術和仙法一事,就連陳山主都知難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聽米大劍仙說,以前劍氣長城那邊有個姓董的,跟陳山主是好朋友,出門就從不帶錢,隨便喝酒。

    羨慕是真羨慕。

    那個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綠竹杖又是金扁擔的,話不多,但是她的身份可不簡單。

    最早在青萍峰祖師堂裡邊,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之後,邱植確實被嚇了一大跳。

    小米粒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僅剩的瓜子,都給了邱植,說就是山下市井買的瓜子,別嫌棄啊。

    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光顧著揹著那隻嶄新竹箱,都忘記招兵買馬了,然後大清早就被白玄拉來這邊。

    邱植接過瓜子,連忙說不會不會。

    小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個叫孫春王的同齡人。

    孫春王好像總是這樣,冷冷看著他,總是一臉嫌棄的表情。

    邱植就有點鬱悶。

    一下子變得不是那麼開心。

    正午時分,一行人找到玉圭宗修士,一起御風下山去往那座青衫渡。

    除了陳平安和崔東山,還帶上了米裕,崔嵬,種秋。

    可以說,整個青萍劍宗真正管事的,都出場了。

    那場議事都已經結束,如此鄭重其事待客,只說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條渡船旁,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議事,很多話,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說得比較生硬,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姜蘅發現那位年輕隱官的遊曳視線,竟然還有自己一份,小有意外,這位雲窟福地的少主,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開口說了句不算違心的言語,“能夠理解。”

    張豐谷坦誠說道:“若是我們雙方,玉圭宗和青萍劍宗,一南一北,都能夠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的繁瑣事務中,真正認可對方的一宗門風與行事風格,到時候再來正式締結盟約,就算水到渠成了,我個人當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王霽是個暴脾氣,先前不是沒有半點怨言,覺得青萍劍宗太過端架子擺大譜,簡直就是半點面子都不給玉圭宗,結盟一事,明擺著就是雙方得利的好事,對方在矯情個什麼,只是昨夜經由張豐谷詳細解釋過後,也就很快氣順了。

    王霽只是難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見投緣,可託生死。你們山上,真不咋的。

    王霽畢竟才是剛剛進入玉圭宗神篆峰沒幾年的祖師堂供奉。

    張豐谷當時只能苦笑言語一句,“大概如那江河在陸地上彎彎繞繞,終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霽默然點頭,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鬧掰了,後果不堪設想。家鄉桐葉洲,實在是經不起這種內鬥了。

    崔東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陳平安有意無意,與王霽並肩而行,以心聲說道:“清節先生,可能我們青萍劍宗在這件事上邊的作為,確實是不那麼痛快爽利,就當是好事多磨?希望以後我們雙方能夠結盟了,我再與清節先生好好喝頓酒,哪怕萬一不成,在這桐葉洲,山河如此遼闊,不走獨木橋。”

    王霽一愣,爽朗笑道:“這話,爽利!”

    崔東山笑了笑。

    不管先生與這位清節先生,說了什麼內容。

    同樣的話,自己來說,可能沒屁用。但是先生來說,就會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這樣的先生。

    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給先生看。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環顧四周,在這座被自己取名為青衫的渡口,以後會一點一點變得陌上花開,草木豐茂,四季如春的。

    曾經的先生,在回鄉路上,牽著一匹瘦馬,隨水轉,轉山斜,斜陽古道,道旁孤村三兩家。山瘦水也瘦,馬瘦人更瘦。

    日月驅光陰,江湖動客心。

    新年春風裡,陌上又花開。

    下一次先生再出門遠遊,再返鄉回家,肯定不會滿懷憂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