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411 棄落誕想之徑 下

    老人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後。

    “哦,瞧。”老人說,“你找到了你的父親。血親總是很容易從群體中辨認出彼此。”

    他來到農女旁邊,蹲下身,和她一起肩並肩地坐著,眺望那頂上的巨人幻影。他還是那樣隨和自然,彷彿沒有注意到農女心口裂開的源泉。農女想問問她淵博的旅伴這代表著什麼,但卻不知道應該怎樣描述。

    “這裡是我過去的一位親人發現的。”老人說,“一個小小的回憶堆積之地。孩子,你可曾想過生命們在心裡丟失的東西——那些已經消逝的理想、歡樂和痛苦都在哪兒?如果你看重它們,時時刻刻都緊抓著其中的某一些,那它們便能留存得久些,一直到你死的時刻。不過其中的大部分都丟得更早,它們是從睡夢中流逝的,像影子穿過很窄的縫隙,它們從你的夢掉進世界的夢裡。有些掉進了無底深淵,有些被深淵邊的怪物們吃掉。剩下的一些,那些更發乎直覺的部分,它們會落到這兒來。在這兒,在夢的碎片裡,時空不會是你的阻礙。你想找到誰,只需要仔細聽聽。”

    他從腰上抽出木笛,吹響一支沐倫恩的民歌。農女記得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星辰海自北面漲起,

    戰士悄悄穿上冬衣。

    他在想林外的枯樹籬,

    還有火爐邊的搖椅。

    椅中擱放針線與碎毛皮,

    屬於他鐘情的愛爾茜。

    曲聲像風在霧中穿梭,呼喚來許多影子。在那些循聲匯聚的影子中,農女認出了一個分外熟悉的輪廓。它搖搖晃晃地靠近,腰間掛滿珍寶首飾。那是戴金戒的男人的影子。

    影子們躲在霧裡,把她和老人團團圍繞,彷彿正充滿渴望地聆聽木笛吹奏的曲樂。它們頭頂又迴盪著雷鳴般的笑聲。那笑聲多麼宏亮有力,像要把整片大地都撞破。可這兩種聲音,彼此卻一點也不影響干擾,全能聽得清清楚楚。它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自顧自地傳播,又好像彼此呼應。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將這兩種聲音都牢牢記進心中。

    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老人吹奏過每一支她知道的民歌,而國王的影子已在王座上沉沉睡去。農女從自己曠遠迷茫的遐思中驚醒,發現老人正凝望著頭頂的國王。

    老人那雙黑暗的眼睛,裡頭從來不曾流露出她在凡世之物上經常看到的情感:憤怒、懷疑、憎惡、恐懼、渴求……在那片深淵般的黑色裡她只感覺到一種恆久的平靜與耐心。老人既不冷漠也不熱情,既不急躁也不遲鈍。他彷彿對什麼都保持著一種溫和的、旁觀者式的趣味,可又確實站在這一切的中間。她仍不曉得老人自己的動機。

    但現在她好像明白了一些。在老人對準國王影子的兩潭幽暗中,她看到一道更深的裂痕。在老人心底深處也有一道永恆流淌的源泉。它比農女心裡的更為隱秘靜默,透過那兩扇漆黑幽暗的窗口,她無法發現它流動時閃爍的水光,只有撞擊在國王的巨大陰影上時,才能察覺出無聲的波瀾與浪花濺碎的泡沫。那濃重的、幽暗如冰洋的悲傷,她也不曾在任何凡人身上見過。

    戴金戒指的男人的影子漸漸淡去了。國王的影子也隱匿在霧後,成了一座朦朧難辨的山峰。這時老人轉向她,眼睛裡的浪花已消失了。

    “你父親把這段創造的夢丟在了這兒。”老人說,語氣像往日那樣不緊不慢。他短暫地沉吟了一會兒,又對農女說:“我該和你說說外面的事,孩子。”

    這話叫農女覺得很困惑,因為老人經常和她說外頭——塵世和獄火之外的那片虛空裡——的遙遠異國發生的故事。可老人現在的語氣卻很特別,彷彿要說的是些和過去都完全不同的事。她並不曉得隱藏疑惑,直接問老人那究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