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29 裁決(下)

詹妮婭垂下手臂,把藏在背後的刀調整到羅得看不見的位置。她覺得自己這點小動作多半已經暴露了。但她現在離那扇樓梯口的窗戶很近,她不禁幻想自己能夠跳出去,逃到外頭的街道上,像經過的路人求助。“我們不是一個父親,”她嘴上卻冷冷地說,“以撒和以實瑪利總得有一個被趕走,對吧?”

羅得咯咯地笑了。“你們是可以有兩個王國。”他帶著幾分莫名的得意命令道,“你走在前面,小丫頭。上了走廊往右轉。”

詹妮婭的腳趾在鞋裡使勁抓了一下,讓自己別幹衝動的事。她不吭聲地轉身往上走,感到羅得的視線正在後頭盯著自己。她裸露的後脖頸上黏附著一種叫人噁心的陰冷,像是有隻泥潭裡的癩蛤蟆正趴在那兒。但她忍住不去看,也不伸手去抓,而是漠不關心地拾級而上。腳下踩到了一灘液體,她壓低視線掃了過去。血。當然是血。她和羅得說了這麼些話,那些沿途滴落的血竟然還沒幹涸。詹妮婭突然感到一陣心驚。

走廊裡全是血,幾乎像是給地板刷了層深漆。每扇房間的門都洞開著,微弱的光線從窗戶爬過一扇扇門扉,照亮潮溼而腥臭的走廊。詹妮婭一眼就能望見走廊盡頭懸掛的壁鐘,距離應當不超過二十步。可在她的感覺裡,這條走廊卻在無止境地延伸,延伸,房門接著房門,血路續著血路。這就像是她老哥所講述的東方地獄與十殿閻羅,每個房間內都藏著各自的恐怖,一直通到十八層地獄的地板。

在這條地獄迴廊的盡頭,昂蒂·皮埃爾最喜愛的壁鐘靜靜掛在牆上,這隻古董似的舊鐘具有阿拉伯花磚的風格,泥色的木框架與雪白的嵌石拼鑲成複雜的紋飾,金屬包邊泛出青銅似的光澤。過去詹妮婭仔細琢磨過這隻鍾,知道它走的從來不是當地時間,還忽快忽慢的。她以前也曾喜歡過它的神秘,想到自己今後也應當在私人房間裡擺上這麼一件沒有實際用處的古董,好叫客人們摸不著頭腦。或許她還這麼做吧,但一定不會選壁鐘了。那鐘面下方的牆壁已深深開裂,真像有人拿電鋸往那兒使勁捅過,給這屋子切了道醜陋的創口,害得這可憐的大傢伙血如泉湧。再沒有比鐘錶底下血跡更多的地方,不過,還是沒有屍體。

詹妮婭有點逡巡,但寒氣正從她身後靠近。“一直往前走。”那低語帶著幸災樂禍的威脅,她不得不聽從,同時心底的希望也在一點點熄滅。光線很暗是一方面,可是這兒的血也太多……她真不應該昏過去那麼久!她慢慢地往前挪步,把刀垂在右腿前邊的位置,不像是為了向後頭的人掩藏,倒像是前面的房間裡會有怪物鋪出來襲擊她。經過第一扇房門時,她用眼角餘光往裡頭瞥,差點把皺巴巴的地毯認成死人,還有好些零碎的玩意兒散在地上。第二間房的狀況也差不多——該死,每個房間的狀況都一塌糊塗,難道這是一場糾纏得難以想象的遊鬥?這實在說不通,既然羅得有那樣的本領,他要殺死任何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都不需眨眼。

只剩下最後的房間了。詹妮婭知道那是舞蹈室:一個幾乎沒有擺設的方室,鋪著褐紅色的木地板,三面牆壁有連排的落地鏡,只有靠近後院的那面牆留下了窗戶與露臺,彷彿時常會有人在那兒觀看昂蒂·皮埃爾練習她那奇異的舞蹈。不過,在詹妮婭所知的範圍內,只有她和她媽媽曾在那裡小坐過。

她一點一點地接近門框,像船隻即將駛入港口時那麼小心緩慢,心裡存著最糟糕的預期和最微薄的希望。別,千萬被讓她第一眼就看到面孔,要是直接和一雙蒙著死灰的眼睛或一顆支離破碎的頭顱對視,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保持冷靜。

幾星碎玻璃落在門邊,晶瑩閃耀得古怪,簡直像蒙著珠光的奇珍異寶。它們是碎裂的鏡子的一部分,不過那種奇光卻不知源自何處。詹妮婭的視線順著它們望祥呈現出蛛網狀裂痕的壁鏡,看到的是一條無限延伸向遠方的廊道,廊道之中,每隔一段距離就坐了一個人,他們看上去一模一樣,全都靠著牆壁,腦袋低垂,形如昏睡。一條無盡的路途上躺著無盡的死人!詹妮婭猛吃一驚,眨了兩下眼睛,幻覺便消失了。原來那只是兩面彼此平行的壁鏡造成的多重投影。那直入黑暗的深邃廊道只是她緊張之餘的錯覺,而房間中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在她所能望見的那面鏡子對面,倚靠牆壁,一動不動。

詹妮婭跑了進去。她忘記了恐怖的邪惡正尾隨著她,也沒空再擔心見著死人面孔,而是徑直朝著房間最深處撲去。黑暗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的手。應當是左手,掌心朝上,無力地垂在大腿旁邊,像只蒼白蜷曲的死蛆。這人背靠鏡子,兩腿筆直前身,身體被腦袋拖得往前倒,活脫脫就是漫畫裡困死在迷宮裡的遺體。詹妮婭在心裡無聲地大喊著,她希望有奇蹟,希望環繞著房間的鏡子其實通往異空間,一具陌生的屍體恰好從秘密通道里掉出來,換走了她被打暈的老哥——可是,那人穿的是她熟悉的衣服。她的胸膛裡翻湧著酸澀,舌根下滿是麻木的苦味。就這樣簡單,就這樣輕易。有的人飯後出門散散步,卻被一輛酒鬼開的車撞死;有的人吃晚飯時還能胡說八道,午夜時卻被一個瘋子害死了。

她的右腿空前地疼痛,讓最後幾步路變得蹣跚難行。但她咬牙堅持下來,穩穩地來到那人身旁,靠左腿支撐著蹲下來。空氣中的血腥味一直都很濃,可是靠近這具屍體時她又聞到了另一種味道,近乎是芬芳的腐敗,使人想到晨霧與樹林。倒是沒有誰提起過死亡的氣息會是芳香的。她用力地眨眨眼睛,讓視線不要因為溼潤而模糊,然後摸了一下那隻慘白的像棉花的手,皮膚還是柔軟的,但冷得如同冰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