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22 訊問(中)



            

            

            羅彬瀚本來並沒想到要吃冰淇淋。他可以和羅驕天這樣一看就沒踏入社會的男大學生跑去甜品店裡聊家事,但拿著香草冰淇淋甜筒走進經理辦公室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很難想象南明光看到他這樣會是什麼表情,因此他在梨海市是有陣子沒吃了。

“我不是真的想吃。”他解釋著,臉因為醋栗的酸澀而皺了起來。但俞慶殊壓根沒在聽,而是盯上了一輛廣場角落裡的冰淇淋車。他們過去排隊時羅彬瀚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前頭的隊伍裡甚至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他頓時釋然了。俞慶殊也給她自己買了一杯,然後坐在廣場的橫椅上吃起來。

幾乎沒有行人對他們矚目,每個人都忙於自己的事,全心全意地說話、購物或是尋找路標。這些聲響既讓羅彬瀚覺得有趣,同時又十分困擾。在寂靜號上時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耳聰目明,莫莫羅總是能看得比他遠,而他可不敢說自己清楚荊璜眼中看到的是什麼。直到此刻,當他沉默地坐在一處城市的公共空間裡時,各種各樣來自於他同類的噪音使他覺得有點眩暈。他的聽覺是變得敏銳了,可顯然大腦的篩選與處理沒跟上。

他甚至能聽見廣場最遠處的小孩在互相打鬧,其中一個說了句不大文雅的話(他是從俞曉絨那兒學會的),照顧他的人立刻制止了他。廣場中心的噴泉附近,一對街頭藝人正調試他們的樂器。纏紫色頭巾的捲髮女孩在給膝上的齊特琴緊弦;她旁邊的男孩看起來要比她小個三四歲,手中抓著單簧管。

羅彬瀚觀察著他們,覺得他們之間並不像情侶,更像是姐弟。等他們開始表演時,行人也逐漸在噴泉邊聚集,擋住了羅彬瀚的視野。他只能聽見一支歡快熱情的曲子在噴泉高高潑濺的水花間洋溢,是狂歡節花車隊伍遊行時會有的那種配樂。日光在湧泉頂端閃爍,如同流動中的金礫。啊,這一切多麼美好,那些往事……

他情願不提。爭吵歸責已經沒有意義,挖掘細節也只會造成更多的難堪。不,其實他不應該這樣說,因為這裡的確有背叛,這裡的確有對錯。用一句“都過去了”只能免除他自己的煩惱,免除他自己的恐懼與憂慮。因為這件事對他的生活並無好處,所以他就只能讓它過去。他並不是有意識地去這樣做的,一切不過是人的本能,一種適應生存的本能。

難以想起日光是什麼時候從湧泉頂端消逝的了,他覺得就只在晃神之間。曲子已經變了,行人也換了好幾撥。他和俞慶殊似乎說了很多話,可他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俞慶殊撫摸著他的顱頂,細細地說她當初的許多決定是如何做下的:如何預期當地法院做出的撫養權判決將對她不利;那些有意無意在她租房周圍徘徊的陌生人;去她長大的孤兒院打聽她是否有精神問題的所謂朋友……那不止是她感情生活的低潮,因為她和那一整個家庭都互相知道了太多,以至於有些事她永遠也無法弄清楚是誰幹的。

“你是長孫,”她的聲音輕柔得簡直不像她自己,“你爺爺奶奶會把你照顧得很好。伱會得到最好的教育資源和生活待遇。”

羅彬瀚和她互相望著,他們臉上都露出同一種含蓄而稍帶戲謔的微笑。“我不夠稱職,”羅彬瀚直截了當地說,“看來是當不了家族之光了。”

“我當時什麼都沒有,”俞慶殊低聲說,“人脈,收入,親戚……我自己也離開行業太久了,只能去諮詢很久以前的同事。他們都想盡量幫我,但打官司的事不是這麼簡單的。那時劉玲給我打了一整夜的電話……她是頭一個勸我放棄的。她讓我遠離那裡,去那些人夠不著的地方,說她手頭有一個臨時出現的內部推薦名額,而她設法為我保留住了。但那只是暫時的,她能留給我考慮的時間很短,如果我真想接受這個機會,就不能在官司上糾纏很久。”

羅彬瀚的腦中浮現出了劉玲的模樣。一個矮而微胖的中年女人,留著燙卷的短髮,嗓門洪亮,走路時步伐如風,總愛把藏青色的吸菸裝外套披在身上,活像一員沙場老將。她總嫌飯店裡的菜不夠辣,罵起人時足以叫八尺壯漢落荒而逃。在法庭上她也許會換副面孔,但羅彬瀚只見過她在麻將桌前一邊“血戰到底”,一邊把贏來的紙鈔悄悄塞進俞曉絨的口袋裡。一個有趣,有活力,同時也有點可怕的人,有時羅彬瀚覺得她並不像個律師,而像個黑道頭頭,一個“混江湖的”。他總能想象她披著深色大氅,翹腿坐在麻將桌邊,指頭上夾著根雪茄煙,用稍帶口音的普通話教訓新人出來混就是要講義氣。

他把自己的想象告訴了俞慶殊。後者捂著嘴,發出了一種近乎鬼祟的笑聲。“你知道她當時怎麼跟我說的嗎?她說跟她混吃香喝辣。”

“至少辣沒少吃。”羅彬瀚說,“絨絨跟她吃飯得去小孩那桌吧?”

他們一起發出不能見光的怪笑。哪怕現在絕不會有人跳出來抓包,但他們還是各自掩飾著,彷彿是合夥幹了件壞事。可當笑聲結束時,無言的沉默就變得分外突兀。羅彬瀚想集中精神去聽噴泉邊的演奏,去聽那換了一首又一首的歡樂民謠。

“而且,”俞慶殊說,“我想……我想你在那邊會過得更好。”

“的確。”羅彬瀚回答道。他答得很快,想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可吐出的聲音在他自己聽來很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