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12 故客(上)

    每次長時間待在俞慶殊的書房時,羅彬瀚最後總把視線落在書櫃上。書櫃並不是俞慶殊一個人獨享,在邊角里躺著十幾本本馬爾科姆的收藏,很多是英文的圖冊,像是《一百種常見花卉結繡圖樣》、《世界壁畫鑑賞》、《歐洲常見林木鑑別》、《汗毛倒豎:巴倫魅影全系列》。還有俞曉絨小時候看的兒童漫畫和科普教育書籍,大部分都已捐贈給孤兒院或社區中心,只剩下五六本破破爛爛的,頗有戲謔意味地斜靠或橫壓在馬爾科姆的書籍中間,彷彿正把馬爾科姆的書包圍起來。這種有失規整的玩笑做派必然不是俞慶殊乾的,而是馬爾科姆開的又一個家庭玩笑。可到底俞慶殊允許了他這麼幹,允許那個凌亂的小角落留在秩序井然的書架上。

    剩下的書就全是俞慶殊的了。連排的大部頭擠得滿滿當當,從那色澤單調的封面裝幀來看,想必都是些對外行而言枯燥晦澀的法學著作和法律條文。還有幾本中英文書籍對羅彬瀚而言算是熟悉,像是《西窗法雨》、《洞穴奇桉》、《聯邦法官訪談錄》。他很小的時候就讀過中文版的《洞穴奇桉》,懵懵懂懂地把它當作一個有趣的故事。而如今當他回頭想去時,總是覺得俞慶殊把這本書放進他的課外閱讀裡並非無心之舉。她從未跟他明說,但或許也曾有那麼一段時間裡,當她離開自己熟悉的工作太久時,她期望自己的兒子對法學產生興趣,甚至是選擇一份她能夠提供指導和幫助的事業。那時她所學的一切將會有人可談,她的成就能夠得到懂行的人欽佩,而不是被輕描澹寫帶上一句“是個讀過書的人”。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期望與幻想都落空,但生活竟然也沒有因此毀滅。俞曉絨那種頑強好勝的個性正是來自於母親,羅彬瀚認為像她們這種個性的人是不會被死亡以外的失敗所打倒的。

    俞慶殊在桌前來回踱步。她時不時看一眼羅彬瀚,但總在羅彬瀚跟她對上視線以前就快速轉開。透過她額頭細密的皺紋,羅彬瀚彷彿能看到思緒如浪濤般在那顆精明的頭腦裡翻湧。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想等著對方先開口提問。

    “你該提前告訴我一聲。”她說。

    “啊。”羅彬瀚說,“我……忘了。”

    “忘了?”

    “沒想好應該怎麼說。就,上飛機的時間到了。”

    俞慶殊瞪了他一眼,但並不是真的生氣。她終於不再踱步,說明她已經從激動的情緒裡恢復。那頭腦裡的洶湧浪潮很快就要重新組織起來,細細地編織框架,整頓條理,搞清楚一切的來龍去脈。

    “你爸知道了嗎?”

    “他自己查出來的。”

    “在梨海市還是別的地方?”

    “梨海。我先回了那裡一趟。”

    霎時間,羅彬瀚留意到他媽媽臉上露出一種恍然的神態。他沒有想明白那到底意味著什麼,但這個秘密也很快就消失在了俞慶殊臉上。她以職業性的高深莫測來回應他的小心窺探。

    “你得去做個全身檢查。”她說,“寄生蟲和真菌感染。我有個前同事去烏干達旅遊了兩個月,他的胳膊上長了個膿包,裡頭爬出來一隻膚蠅——還有瘧疾,你在那邊用過抗瘧藥嗎?”

    “我身上挺好的。”

    “你只是現在覺得沒問題。要是等你發現身體裡有什麼地方在疼,你就別想能好過了。”

    羅彬瀚歪坐在椅子上,老實地點了一下頭。他覺得最好別和俞慶殊爭論這個。他也不會聲稱自己已經檢查過,因為俞慶殊肯定會要求看他的體檢報告。

    “我回去就查。”他說。

    “你什麼時候回去?”

    “下個星期天晚上。”

    俞慶殊猶豫了一下。她肯定是覺得把體檢拖上整整一個星期不是件明智的事,可她多半也不想把剛出現在家裡的兒子立刻趕去機場。而要是現在才在本地預約一次全面體檢,她的家庭醫生可未必能抽出空來,等結果出來時羅彬瀚又早就上了飛機。這隻會讓他們都度過累人又麻煩的一星期。

    “我回去就體檢,”羅彬瀚重申道,“我會把體檢結果發給你看的。”

    “你有任何發熱或者疼痛,我們就得立刻去找家庭醫生。”

    “行,行吧。”

    俞慶殊的臉終於鬆弛了。她開始意識到這似乎確實不是一次談判,並且試圖表現得更有久別重逢時的樣子——不過離溫情脈脈還是差得太遠。她更像是想明白了一個重大疑點。

    “我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語道。

    “什麼?”

    俞慶殊又繞開了他的問題。她也和俞曉絨一樣,喜歡保有信息上的優勢。

    “你以後打算怎麼做?”

    “體檢?”

    “我是說以後。”

    羅彬瀚有點不太明白他老媽想得到的是什麼答桉。以後,但多久以後呢?一兩年?或者此後的餘生?他並沒打算幹什麼,沒有任何渴望追求的事業和成就——話又說回來,此地又有什麼事算得上豐功偉績呢?

    “嗯……”他試探著說,“以後,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