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04 還鄉曲(中)

    門鈴響起以前,詹妮婭正夢見一個離奇的太陽。

    太陽是活的,既是那掛在天上的恆星,同時又是顆插滿珍珠髮簪、滿面皺紋的老太太的頭顱。她棕黑的捲髮已經花白,臉頰黑而紅潤,眼睛裡閃爍著精明卻可疑的神光,高懸在蔚藍無際的天空上左顧右盼,要看看誰沒注意到她正照耀四方。

    當她這麼做時,那些呈放射狀排插在她盤髻上的珍珠簪子全都閃爍不已,對著下界釋放出明晃晃的威脅。如此獨特的髮飾令詹妮婭認出了這顆太陽腦袋原來是馬爾科姆的一位遠房姑媽。她常年住在法國南部,只在詹妮婭很小的時候來過雷根貝格幾次。

    莎莉奶奶!她衝著天空大喊——但不確定自己記對了名字——你得從天上下來!你想在那兒做什麼?

    老太太神采奕奕的腦袋在空中晃了兩晃。如今她是天宮中的太陽,世界的祖母,再也沒有誰能飛上去把她摘下來,或者對她說一句“能否請您出示駕駛證呢”。她現在是一位純粹自由的老太太,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而正像詹妮婭所恐懼的那樣,老太太很快就開始做她住在雷根貝格時最喜歡的事——她對著整個世界談論起語法與文化的關係。

    語言!老太太響亮地說,是文明最好的鏡子。它隱喻了一個社會所具備的全部特質,無論美德還是罪惡。這比什麼都重要,更比玩具槍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毛線小說重要,是詹妮婭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最需要學習的。當初她住在雷根貝格時詹妮婭總是調皮搗蛋,從未好好地聽課。現在好了,這世上再沒有一處地方逃得過老太太的教誨。這完全合理,畢竟老祖母們正是整個人類文明中最聰慧、最值得尊重的那一批人。她要好好地向詹妮婭講講法語和德語之間那些微妙的差異。

    不!詹妮婭絕望地大喊道。我知道怎麼說話!

    噢,你不清楚,小姑娘!天上的莎莉奶奶說。你只不過是在學著你爸爸媽媽說話,這根本不代表你真的理解你所用的詞代表什麼意思——我們就從“太陽”這個詞說起吧,在法語裡太陽是個陽性詞,而在德語裡是陰性,你明白這是為什麼嗎?在你們的神話裡,太陽神是駕馭著火焰戰車的蘇爾,而等天狼把她吞下以後,末日之戰也就要到來了。但那並不是終結,當世界復甦以後,她的女兒蘇娜將成為新的太陽。一個更溫和而富有創造力的太陽,這就像你媽媽和你一樣。

    我絕不當律師!詹妮婭生氣地說。我不會收錢說些叫我自己都噁心的話!

    莎莉奶奶不以為然地在天上俯視著她,彷彿在瞧一隻衝著鏡子揮爪的小貓。這種看待小孩的態度叫詹妮婭更生氣了。她決定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忍受老太太的嘮叨,而是要在這片曠野裡找到一個能隔絕陽光的地方。她願意去任何地方,就算是地府也在所不惜。

    死亡。莎莉奶奶肅穆地說。這在法語裡是個陰性詞,但在德語裡卻是陽性。你們所刻畫的是一位雄性的死神,一個乾瘦、陰冷而殘暴的男人。der tod!有人說它指向的是薩納託斯。你們的語言裡的確混雜著各種各樣的神話。別不聽老奶奶的話,小姑娘!你的頭髮該好好梳梳了。如果你的頭髮蓬亂,你腦袋的思想也會鬆弛,整天不著邊際迷迷糊糊的。你得記住讓永遠讓思維以語言的形式組織,讓它嚴謹地遵守語法。如果你不這樣做,親愛的,你早晚要招來厄運!

    我已經招來厄運了。詹妮婭沮喪地想。如果我不能從這個鬼地方離開,那就是最大的厄運。她不喜歡被大人指指點點。她甚至開始用手指挖掘一條通往冥府的地道。這件事沒有那麼難辦,因為泥土異常鬆軟溫暖,麵糰般任她揉捏。眨眼之間她已經刨出了一個大坑,而這把太陽莎莉奶奶氣得夠嗆。她以一種耳背老人特有的大嗓門對著地面嚷叫威脅,要求詹妮婭停止她可怕而叛逆的行徑,否則就讓野獸把她帶走。

    詹妮婭一點也不在乎這種威脅。蜘蛛、老鼠、蛆蟲、巫婆……她從小就不怕大人們拿來恐嚇孩子們的東西。當莎莉奶奶坐在她家客廳時威脅不了她,隔著1.5億公里的時候就更不行了。

    死神!太陽莎莉奶奶厲聲喊道。汝之惡行必將招致死業!

    你這滿口胡話的惡毒的愚蠢的煩人的老糊塗蛋。詹妮婭邊挖邊想。她不敢把這話真的說出口,因為她媽媽絕不會允許她對著家族裡的長輩這樣說話。但晉升為永恆星球的莎莉奶奶顯而易見是瘋了。她不過是以牙還牙,讓這煩人的老傢伙早點西落吧!

    突然之間,詹妮婭為自己剛剛產生的念頭隱隱不安。儘管她能朦朧地意識到她可以在這裡想任何事,詛咒一個熟悉的老人似乎仍然是不太道德的。實際上現實裡的莎莉奶奶要可愛得多,她當然不希望那位老太太出什麼事。那將會成為她的責任嗎?

    但這一切都太遲了。她剛感到一絲最細微的負罪感,天上的莎莉奶奶便消失了。黑夜降臨,然而卻沒有月亮。她挖的坑洞陡然間又深又長,從裡頭伸出了許多指甲尖銳的怪爪。它們把她拉向深淵,詹妮婭只能拼命地抓住坑邊的地面。泥土太軟滑了,她根本抓不牢,而在內心深處她也明白自己是逃不出地府的追捕的,她犯下了一樁彌天大錯。她的詛咒竟然毀滅了太陽。儘管她並非出於有意——而且這錯誤也未免太容易發生了吧,她如此暗自抱怨——可是畢竟是覆水難收了。

    有一隻手從坑邊遞到了她面前。那是隻正常且白淨的手,詹妮婭不假思索地抓住它,使勁地往坑外爬去。她想要朝這位好心人表示一下感謝,可露在坑外的是一張圓圓的、略顯稚嫩的男生面孔。當他衝她微笑,眼裡彷彿閃爍著暗綠的幽光。詹妮婭本能地說了一句髒話。不。媽媽也管不到她了。她現在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轉身跳向那個無底深淵。在夢裡決心墜落的感覺並不真的可怕,當她落在空中時,她甚至利落地翻了個面,好讓自己至少能先看一眼地獄的樣子——直到她的臉頰和胸膛重重撞在地毯上。

    詹妮婭呻吟了起來。她頭暈目眩了幾秒,這才明白自己的疼痛與墜落感並非因為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她又一次從自己的床上滾下來了。又一次。她原本就不是睡覺時特別安分的那一類,而且她昨晚還熬夜了。

    房門吱呀地打開了。聽見動靜的雷奧從門外小跑進來,一邊熱情地搖晃尾巴,一邊朝著小主人的臉上猛塗口水。它已經是隻很老的狗了,自從在兩歲時被鄰居送給俞慶殊以來,它一直都對母女兩人忠心耿耿——馬爾科姆的情況有點例外,雷奧似乎對這個經常消失並帶有陌生古怪氣味的男人心存疑慮。它允許他以和平的姿態加入這個家庭,可如果馬爾科姆假裝要對詹妮婭動手,那它就要盡情地大喊大叫,再趁機拆掉一些它不喜歡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