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780章 舊時月色,幾番照我

    春夜微冷,霜落無痕。



    有黑衫女子微笑滿足地睡臥在高處堆滿“泰和通寶”的錢幣中,時而左手舉起銀子掂了掂,時而右手按著鈔票數了數,時而抱頭望天翹起腿來晃盪享受,既開心自由,又愜意得意:甚好甚好,凌大傑比僕散揆還大方,本姑娘離湊夠錢財舉辦武林大會更進一步。



    可為什麼卻沒有以前那麼激動?只是囫圇掂了掂、數了數而已……她忽然嘆了口氣,從錢堆裡一躍而起——之所以在這裡等好久,還不是為了看她腰間玉佩的原主人路過嗎。



    她也不知為什麼,從何時起,居然恨不得自己能受傷賦閒,然後就有機會悄悄地躲到高一些的暗處,透過密集的人群看他一騎當先引領大軍凱旋……大概是心裡一旦有了人,便不會再像過去那般輕鬆了。



    就如今夜這樣,守在他必經之路的角落,不出聲也不出面,已經有好幾次。這麼做,是因為只有趁這個場合她才能非常仔細地安靜地凝視著他;不打擾,則因為不管有無軍務在身,迎他回來的人裡都必有另一個女子,他的妻子,扶風公主……



    “我曼陀羅,從未在他眼裡出現過……”就算戰場上給他擋了好幾次刀槍,她都從未見過他對她勾起過唇角,像他現在經過她眼底時,對扶風公主流露出的那樣……



    明明只是很含蓄的笑,可是,偏生那樣溫暖,教失落的她也不忍去不高興,反而被感染地跟著他一起傻笑起來。



    不過,現在的他只能這般含蓄地笑,哪怕對扶風公主表示感謝和欣慰。畢竟他還戴孝在身,明天便是他孃親玉紫煙的二七……



    “孃親……”曼陀羅在想到孃親二字的時候,模糊的印象裡總是會浮現出一群穿著奇特的人、嘴裡嘟囔著她聽不懂的話,除此之外就只記得,自己的孃親也很端莊美麗……



    哎怎麼會走神,她一驚,怎把公主和駙馬的車馬給錯過了!正待再看,斜路寒光一閃,她來不及拔劍相應,情急只得將地上錢幣踢作武器。叮叮數聲,錢幣們被那個發現她之後立刻翻身而上的侍衛連著掩蔽她的草木一併打落,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足以見其身手不凡,不過……離她曼陀羅還差了一截。那侍衛雖擋下她第一波攻勢卻無暇再對付她出鞘長劍,被她一招鎖在喉嚨邊上的時候,侍衛的那句話還沒問完:“什麼人鬼鬼祟……”



    “自己人,是自己人……”她趕緊收劍放開這侍衛,發現那是曹王爺的暗衛之一,拏懶神秀。



    “曼陀羅?怎麼是你?你為何躲在這裡?”神秀蹙眉,別告訴我,你是海上升明月。



    “我……在數錢……”曼陀羅臉上一紅,趕緊顧左右而言他,“你,你怎不陪著曹王?”



    “曹王抱恙,我代他參加明日秦夫人的二七。”神秀說時,仍狐疑打量她,“數錢哪裡不好,這裡荒郊野地,黑燈瞎火,看得見嗎?”



    “我,我,我就是在……”曼陀羅一改她武鬥時的凌厲,捉緊了衣襟不知如何開口,臉頃刻間紅得不用借光也能看到,“我在……”



    其實她有很多借口可以找,可是卻支吾說不出半句,並且還手足不協調地慌慌張張去撿地上的錢幣,神秀這才發現,曼陀羅適才竟難得一次把她最愛的東西朝自己踢,所以曼陀羅的意圖是要保護心中更加珍惜的念頭?



    什麼念頭?能改變一個人?還不是“情思”?映入眼簾一隻天真爛漫的大蘋果,回頭再看山下林陌的後續隊伍一眼,拏懶神秀立刻就懂了,笑嘆一聲,回劍入鞘,幫忙來拾:“謙謙君子,淑女好逑。別不好意思開口,別做沒有意義的舉動,更別幹那些他永遠不會知道的事。”



    “好,好啊。不過我得再琢磨琢磨,畢竟駙馬他已經成家立業……”曼陀羅匆忙把所有新賺的錢財全收到一起。



    神秀望著曼陀羅直言不諱的樣子,難免想:這年頭,像她這般單純之人委實不多了。走了幾步,搖頭苦笑,拏懶神秀,你倒是會說別人。



    離開曼陀羅後,神秀運起輕功極速追上大隊人馬,到達目的地後,遠望著眾人進出玉紫煙的靈堂範疇。



    



    雖然要到明天儀式才會正式進行,但作為玉紫煙的子媳,林陌和扶風今晚便在佈置。



    尤其身為兒媳的扶風。由於林陌一心對林阡復仇、日夜都在打擊南宋聯盟的前線,殮葬玉紫煙、設立其靈位的事都是扶風一力承擔。每日哭拜,早晚祭奠,今夜更不例外,誰都見她她不顧公主之尊親自準備紙錢、擺放供品、焚香點燭、與道士們交流明日的還受生事宜。



    遠避人群,相對靜謐的內堂,微弱搖晃的火燭下,林陌一人跪倒在母親的靈位前,背對著世界,眼含悲淚,一聲不發。



    久矣,才從喧嚷的戰爭記憶裡抽出少許有關玉紫煙的碎片,可是擁擠在視野裡更多的都是她最後蒼白的臉、深刻到指尖更多的都是那晚她逐漸冰冷的手,至於她和他二十多年來的相依為命,她的慈愛,她的好,他竟然到哀慟到伏地不起的時候都想不起來。



    潸然,不僅因為母親的枉死,更加是自感身世淒涼,真的回不去,越來越回不去了,連留戀、愧疚、不安的情緒都那麼少。夜半站起,腿腳發麻,視線模糊,不經意往天中一瞥,不由得更加傷感,江山寂,家國滅,舊時月色,幾番照我?



    父親、崇力、思遠、阿財、母親……難得幾個不那麼涇渭分明的故人,都一個接著一個地離他而去了,最後僅剩的慰藉,是驟降的夜雨裡他還能夠和扶風相扶,扶風已經是他的唯一僅有……



    他雖然早已認定自己的感情是荒蕪的、自己的世界是冰冷的,也難免因為無論落難還是輝煌,無論一蹶不振還是重整旗鼓,無論被冤枉離家去國還是解恨地公然復仇,自己身邊都有這樣的一個紅顏知己陪伴支持而大受感動。



    或許以後他真該好好地珍惜他現在的妻子,孱弱的身體陪著他一路從興州到環慶到淮南再到隴右,輾轉流離,執意相隨,無怨無悔。他知道她正在一點點地走進他的內心,即便如此他現在還是會想,為何這個與我並肩在風雨中走的人就不是你、林念昔?說不清是愛意裡摻雜了強烈的恨,還是恨意裡殘存著微弱的愛,這藕斷絲連的感情真的苦澀。



    收起傘來走在廊上,未留意扶風說了些什麼,勉強回神,才知她一直在記誦著玉紫煙從前的一些菜譜,都是他最愛吃的食物做法,她說:“少爺,您放心,還有扶風在,學做這些菜……”



    這一刻,他心裡,那個將他傷得體無完膚的“林念昔”被鋪天蓋地的慚愧、感激和內疚淹沒,煙霧散盡後化作眼前溫柔賢惠、小家碧玉的扶風,情之所至他攬緊了她的腰決定繼續同行:“扶風,謝謝,謝謝你還在。”



    “少爺……”扶風受寵若驚,眼角垂淚還臉上一紅。



    他努力回憶起,扶風在他走神的時候說的是:“夫人真的很疼少爺,每天給少爺做菜,怕自己忘,還把菜的做法記在紙上……”



    “母親的菜譜,我能看看嗎?”他趕緊去和扶風要這些紙。和扶風從頭開始看不同,林陌情不自禁地從最後一頁翻起,是下意識地想從末尾看她最後幾天的心路,他總覺得那幾天才是一個真正的玉紫煙、以前他見到的玉紫煙都是偽裝的。



    “咦,我才發現,她出事前的三日,做這幾道菜的方式,和先前我背的那些不太一樣?”扶風陪他一起看,忽然間愣在那裡,憑她當然只看到變化,而統計不出變化的共同點在何處。



    “說起來正是出事前的三日,老夫人在廚房裡遇到暮煙公主,兩個人還說了好大一會兒的話。”扶風的婢女多了句嘴。



    “什麼話?”扶風一怔追問,林陌臉色大變:“你說什麼!”難道說母親的性情大變源自於此!



    “駙馬息怒,公主……”婢女眼見不對趕緊跪下,心驚膽戰邊跪邊向後縮,“奴婢,奴婢離得遠,聽不見她們說什麼,只是,只是能看到和老夫人說話的正是暮煙公主,但幾乎都是她在說、而老太太只是在聽……”那個能說會道的林念昔,最擅長的就是道德綁架,所以母親在出事前的三天內遭受了無數的良心譴責,後悔得輾轉反側,愧疚得夜不成寐,因此才不惜性命也要給她認為她對不起的林阡通風報信!?



    “林念昔——”他油然而生後悔,不,是骨子裡的厭惡,憎恨!對她,更是對自己!原還寒涼的手,陡然就變得火灼,心腸陣陣牽痛,身體如同失重,他怎就那般不孝,那般卑微,那般愚蠢,在母親出事後還在地宮外對那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子拉住衣袖挽留!明明是這女子直接殺死了父親、間接害死了母親、從始至終都在算計著自己!!



    



    同一個夜晚,同一片春雨。



    吟兒從火麒麟中躍下時,西海龍由樊井的人攙扶走,而她則立刻和徐轅會面,聽他講述這幾天的隴陝戰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