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36章 魁星峁飛騎,玉皇山論劍(2)高堂

    好在完顏永璉是肩部中箭,及時止血不會有生命危險,林阡慶幸地想。他委實不願見到一代梟雄折於暗殺,何況那還是吟兒的父親、是為了救吟兒才分心受傷……冷不防脖子後面一片溼涼,意識到吟兒情難自控淚如雨下,他一愣,趕緊將她放下身來,給她掀開了新娘蓋頭並費力把她所有穴道都推揉順暢。吟兒她,怎可能沒有良心?感情太強烈,非得抑制著。



    那時金軍一片混亂,王爺遇襲,多半不敢戀戰,一部分朝前移近關心,一部分去抓那放暗箭者。亂局中,卻有軒轅九燁處變不驚、盡職盡責,率眾把才剛會合到林阡身邊的宋軍百人全部圍堵。儘管,想要趁亂逃離的群雄只差幾步就能踏上事先策劃的退路,終究是行百里路半九十。



    群雄,也包括那個步履蹣跚卻一步三回頭擔心至極的吟兒。林阡沒有強行揹她走,是因為不確定她要不要走、王爺受傷了她還走不走得脫,果然吟兒矛盾糾結越走越慢,所以兩個人一起落到了殿後位置……一邊父愛如山,一邊情深似海,易地而處,連林阡都不知道要怎麼選,於是不打擾她思緒也不給她力氣,只是默然作著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的陪伴。像當年尊重雲煙、適才尊重玉紫煙一樣,他尊重吟兒聽憑內心的抉擇。



    吟兒那聲“爹”出口,根本是關心則亂、覆水難收,完顏永璉冷漠的臉上難掩欣喜,多年付出總算得到回報,她終於肯認他這個父親她當然不是鐵石心腸!



    在她的棋盤,中這一箭之前,他和林阡對弈的機會都沒有。他不像林陌那樣自以為說服了吟兒;他早知道吟兒是故意裝成傷勢大好也要出現在婚宴上,就跟她先前在樓閣裡明明好了還裝虛弱一樣,都是為了等林阡;他為什麼給她點穴,因為他清楚她想要出逃;他一眼就識破了她所有的計謀卻還是給林阡降低了搶婚難度,是因為他雖然存心要置林阡於死地,卻不忍心逆著這個敢於算計他的小牛犢,就給她在場看林阡最後一眼也罷,哪怕她會恨他這個父親一輩子……潛意識裡,他放棄了對她認祖歸宗的期望,卻萬料不到那丫頭比她母親要容易動情,越走越慢,寸步難行,終停下來,此刻眼中全是淚水滿臉都是對他傷勢的擔憂,更多的話她遙望著他隔著人群抽泣著問不出聲。



    “這樣的傷受過不下千回,卻是第一次為了暮煙受。”完顏永璉知道只需對她說出樸實的真情實意,就能比凌大傑輕易萬倍地將她感化,這是他最後的勸她回頭的機會,必須握緊。



    不曾刻意表現,卻是真的臉色蒼白、血流不止,這樣的傷他在成為劍聖之後從未受過,因為他完顏永璉沒有軟肋。



    “爹……”如果不是此情此境,看見他為了救她中箭、她真不知道會否被他感化,可此時此刻,因為雲藍剛剛代盟軍說過對她的期望,還有林阡就在她旁邊外強中乾地站著……父女之間僅十多步,卻如橫著斷崖鴻溝。



    仍停在林阡身側,沒有離開過半步,只是和以往不同,她主動地朝著父親的方向跪下,以不孝女的身份對他磕頭、以完顏暮煙的姓名明志:“爹,對不起,暮煙想奉行初衷不改,今夜必須與盟軍同進退……”



    “吟兒……”林阡臉色微變,既喜出望外,又驚心動魄,她比他想象中還堅定,雖然感情上接受了王爺,但是如果一定要選,王爺是父親,盟軍卻是同道。這場搶婚,盟軍不惜一切朝她伸出手,身為盟主,她一定要給他們同生共死的回應。



    “你……”“這是說的哪門子話?你怎能這樣對王爺?!”有人驚喜,便有人震怒。嶽離和凌大傑等人聽她喊爹見她回望看她跪下還覺欣慰,在她說出對不起後全都始料未及,原以為危難時刻真情流露遇到轉圜,怎料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尤其凌大傑,他臉色驟然由晴轉陰,悲傷痛苦憤怒卻哪及得上王爺分毫!



    完顏永璉心如死灰,那感覺,便像落葉沉積在土裡腐爛,掩埋在塵下消亡,簇擁著洶湧的無奈,蓄積著瘋狂的絕望——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甚至會懷疑,獄中關鎖牢門,此刻稱呼他爹,都是她心機至深的謀算。心機至深,難道不能這樣理解嗎,她為什麼偏要在此刻認父還非得加上這句話?這句宣告她永遠站在林阡身邊的話,是要將她的安危與林阡時刻捆綁,想借著父親對她的寬容和憐惜,避免林阡此戰的有來無回……可是暮煙,你為何寧可承受這樣的誤解!



    你明明不是那樣的女子,你明明是分清了輕重緩急,兩邊情一樣不可割捨,誰弱那誰天生就佔理,此刻,宋軍需要你支撐,方能勠力同心,度過這四面膠著的困局,所以完顏暮煙,你是非逼著父親死在這裡才肯罷休?!



    吟兒咬緊牙關,繼續用拜天地的力氣來拜高堂:“暮煙與盟軍眾將,相識相知近十年,阻險艱難皆共罹。養育之恩,袍澤之誼,盡皆不能相負,然而血濃於水,暮煙實在不想愧對爹……”



    字字句句真情,竟也在握緊和他冰釋前嫌的機會,原來,原來是這樣啊,她是想緊接著雲藍的話,以她自己為交集,給金宋求一個握手言和的可能。她的初衷——兩邊情一樣不可割捨,兩邊志一樣可以融合!



    然而,以誰融誰?融合之前,必有人非同道,免不了有摩擦流血,你不照樣還是選擇先站在林阡那邊,割捨家國?今夜,你不僅是從情看強弱,更是從志看親疏,所以,你仍然要將我給你安排的命途棄之不顧!如果要有權宜的恩斷義絕,那你也是對我、不是對林阡!



    涉及林阡,是完顏永璉的底線,絕對不會再讓,聽不下去,雙目一凜:“眾將聽令,不必為我對她留情,說了那樣多為南宋鼓舞的話,還妄想在我大金佔到什麼便宜?”凌大傑當先應了一聲“是”,瞪著吟兒,睚眥盡裂:“為了給她凝魂聚魄而甘願折損的十年壽命,只希望老天開眼能立即還給王爺!!”



    吟兒傷魂不已,卻因為和遇刺前如出一轍的對立,忽然想起了完顏永功和完顏璟,一驚而醒,現在絕對不是和父親動情的時候,不管未來如何,此刻金宋仍然死敵,兩邊不言和、不可能兩邊都獲利,她既決定回到林阡身邊,只有暫時的決裂才不會將父親牽累……本來是勸說,結果成傷害,父親不接受,那隻能愈發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就當遇刺遇襲都是枝節——



    所以強行收起淚水,既磕完頭謝了恩道過愧,確定他不會絕望到影響身體,她便站直了身,笑著高聲決絕:“那便還!”“放箭!”凌大傑比她更狠,不僅是恨她謀算失敗後的原形畢露,更是要保護王爺不再被她欺騙、幾十年心血付諸東流。



    眼看雙方高手不再犬牙交錯,而又不用對公主投鼠忌器,金軍得令便再對林阡等人彎弓扣箭,連聲激響,首當其衝都是吟兒,每時每刻每一箭,林阡都擋在吟兒身前:“妻債夫還,便衝我來!”凌空而下死亡威脅密如蝗集,盟軍刀槍劍戟即刻迎戰各顯神通,既有近距砍箭的,又有遠程反打箭主的,漫天遍地霎時血雨腥風。



    當是時,宋軍完全是破釜沉舟、同歸於盡的兇惡架勢,雖然難免出現死傷,金軍卻有成倍遭殃。



    “岳父,我今日必定將她娶走,您卻是嫌我聘禮不夠。然而,林阡只有這一身戰力拿得出手,既然如此,不妨公平決鬥、限招比武,我若勝了,盟軍全身而退。幾十招為限,岳父說了算。”儘管早先就有岷山高手戰死,臨死時說,救盟主不算無謂傷亡,但林阡不想再在這裡送死,有必要從圍得最緊的此地,把盟軍帶上事先籌謀的退路——那條由轉魄和滅魂各自為他鋪展的後撤之道。



    “公平決鬥?王爺身受重傷,如何與你公平。”只有嶽離心知,完顏永璉其實傷得很重,那一箭剛好打在昔年他為柳月受的箭傷上,分明是個極好的對公主動之以情的契機,那個比公主還要倔強的梟雄偏偏半點軟都不肯再示:“不算重傷,別叫岳父,本王沒有女兒,亦無需與你談判。”



    林阡短刀接過一根流矢立即反插在自己肩上:“這樣可公平了?”視線從嶽離轉到王爺,既痛又痛快地笑了聲:“曹王爺,普天之下除您之外,無人再配做林阡岳父。”林阡想,吟兒稱呼他爹,必會被南宋有心者大做文章,那就我也抹黑自己、稱他岳父好了,反正完顏永璉不認、影響不到他的命途,是我林阡願意、舔著臉硬要叫的。



    如果說,吟兒心的天平上,盟軍和王爺其實平衡,那麼一錘定音壓在宋的,當然是林阡這個人。王爺是父親,盟軍卻是同道,林阡更是無垠,是她五年前選盟軍為同道的最強理由。今日,吟兒當著一個受重傷的王爺的面仍然選擇跟了他,既然如此林阡也就什麼臉都不要了,他既高興又難過,真有人是時時刻刻都站自己的,吟兒她說得出做得到。



    將吟兒暫且託付給雲藍照顧,林阡一邊以刀拔箭一邊上前繼續求戰,吟兒視線頓時模糊,適才他從山下歷經千軍萬馬直衝到這魁星頂上,怎可能沒受過傷,他早料到會是決一死戰,這傻子,之所以穿紅衣,是因為可以藏住血腥不讓她看到擔心……怎能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