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27章 洗髓還本原,凡聖同歸一

    七月十五,中元節,道佛皆舉行宗教活動,民間亦會選此日拜祭祖先,故而車馬經行之處,前兩日就見有人焚香化紙,到底是離戰亂稍遠才可得空。



    “雨祈可有消息了嗎?”馬車裡的貴族女子,不知是被喧嚷吵夢,還是路顛得睡不著,醒了。一覺醒來,第一句話就關切地問。車駕前負責保護她的帶刀侍衛立即轉頭,畢恭畢敬,低聲回答:“回稟大公主,據說有人在王爺跟前看到了小公主。”



    “這丫頭,虧得我還在後面找她,原來已經跑到前面去了麼。”那女子笑了一聲。隔著帳簾,能看到她微微上挑的眉眼,修長頎秀的身段。



    此番從河東一路往隴右的方向去,他一行避人耳目喬裝成尋常商旅,自不可能還是素日王府裡的裝束。侍衛回過頭時也難免蹊蹺,兩個公主都是怎麼了,一聽郢王要到隴陝,異口同聲跟過來,這是打仗還是鬧著玩?小公主天生性野也就算了,大公主一向溫婉識大體,竟也要跑到這戰地……可能是因為大公主牽掛小公主吧。



    說起來有大小之分,實則她倆是雙胞胎,大的叫雪舞,小的叫雨祈,或許是童年由不同人撫養長大的緣故,她二人性格天壤之別,雖然面貌相同,雪舞靜若處子,雨祈動若脫兔,故而容易區分。



    王府看來真的是個牢籠,滋潤慣了總想著要出籠,雨祈跑出府,雪舞追著護,已經不是第一次,去年秋冬就發生過,可是跑哪兒不好非要到這戰地?活膩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對此郢王居然不制止……



    作為郢王府忠心耿耿了近十年的老臣、目前武功排名第七的高手,這帶刀侍衛早就對戰場心馳神往,卻非得被郢王分過來看護公主……真的很心不甘情不願。



    “去年,是為了找雨祈,今年,是我自己想要來……”雪舞掀開簾帳,輕揉還惺忪的眼,望向民眾那一路的喧忙,不禁陷入了回想——



    早在聖上的旨意到達河東之前,父王就已經厲兵秣馬枕戈待發。先前對著聖上賭咒發誓打破頭也要上戰場表忠心的他,好像猜到了聖上不殺他就必會用他一樣,一旦得到調令,身如離弦之箭,不可能再等她們收拾好行裝一起走。“漫卷詩書喜欲狂”狀態下的他,沉浸在一種理想即將實現的喜悅裡,根本沒想過拒絕她兩姐妹的請求,何況他向來寵著她倆?只提醒了一句:“少惹事。”



    “唉,雨祈她,來意只怕也和我一樣吧。”雙胞胎是心意互通的,她看得出那丫頭來心似箭是為何。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還能為何?



    去年秋天,雨祈和母親賭氣,離家出走,音訊全無,雪舞帶著幾個郢王府高手四處輾轉,才在隴右的亂世將之尋回,尋回卻是陷落,彼時的隴右漫天烽火,她倆混跡在難民裡即使往臉上塗滿了塵土,也逃不開被如飢似渴的土匪們擒獲和垂涎。



    原以為命盡於此,誰料得絕處逢生,當妹妹被捆縛驚怒大罵而她已被匪徒壓在身下用盡力氣咬舌自盡,從天而降的一把利劍恍若神靈……那劍意如斷絮她當然看不懂,可接下來那幾天她眼中只剩下那劍的鋒芒和主人……對救命恩人,應有結草銜環的覺悟,何況那劍主出類拔萃,以一敵十仍然神態冷靜,滿身血腥不改眼神堅毅,威猛氣勢,精壯身材,後來雖只有幾日的遠遠凝望,她也窺探出那是個南宋的將帥,皮膚略黑卻難掩俊帥,愛笑、陽光,舉手投足都是詩中俠客該有的豪爽……



    “唉,我是怎麼了……”她遐思時,視線早從道旁移開不自覺地往上,沉迷進了天空那白花花的日光,不知何故竟失了神,幻想出他抱住自己、和自己纏綿的樣子,半晌,馬車絆到個石子她猝然從春夢驚醒,羞紅了臉面頰滾燙,“怎會這樣……”



    好在馬車裡沒有第二個人,看不見她這不夠端莊的模樣。



    她正襟危坐,收拾著尷尬的同時,倉促向窗外探看,不無傷感:“白晝就已經如此,夜晚還不知會多熱鬧?民眾們說是拜祭祖先,其實是在求戰亂別過來吧……也不知往西南去,會不會荒涼得多?”



    便在那時馬車趨停,好像前面路被堵住,侍衛們劍拔弩張,她也心念一動:“出什麼事了?”



    緩得一緩,帶刀侍衛回答:“哦,不是匪徒滋事,是……小王爺在打人……”



    “這個小豫王,半天不惹事,渾身癢。”她實在很不喜歡那個紈絝子弟,豫王完顏永成最小的兒子,她習慣稱呼他小豫王。前年豫王薨逝,豫王府高手出走大半,諸如齊良臣、司馬隆、高風雷全投入了曹王與林阡的戰鬥前線,使得去年夏秋那場波及到平陽府的河東大亂,豫王府幾乎無人可用,縱連小豫王本人也深受謝清發之害,好在危難關頭對他最忠心的高手段亦心及時趕到,將這個年不足十五的小王爺救出絕境。



    然而那一戰段亦心也身受重傷,幸得卿旭瑭經過救到郢王府裡,方才使主僕倆轉危為安,段亦心和小豫王行動不便,在郢王府養了很久的傷,自那以後,兩個王府的一些人便私下走動得比往常密切。



    此番聖上旨意到郢王府時,雨祈和小豫王正在後院爬樹,兩個少不更事的男女,借了雪舞懇請父王一同去隴陝的東風,興沖沖地說他倆也要隨軍,雨祈立即就去換了套男裝,小豫王也不甘示弱求帶兵,被聞訊而來的段亦心一臉尷尬地制止……雪舞想,可能是因為想給曹王心裡施壓,父王才同意了把這位小豫王也帶在身邊?不過,不同於雨祈任性有目的,小豫王完全是胡鬧亂作為,這不,據說車駕被人不慎攔了道,二話不說躍馬而下衝上前去一馬當先拳打腳踢……



    “要他住手,莫誤了行程。”雪舞對帶刀侍衛說,然而侍衛對王爺如何有用,很快便傳達:“公主,小王爺說了,那是‘諸色人’,可以欺負。”



    “胡說八道!這紈絝,實在不及他父王風姿萬一。”雪舞慍怒,當即掀簾,探出半個身子,親自喝止,“四海之內皆皇帝臣子,區分待人,豈能致一?還不快快住手?!”道旁群眾只知他們是女真貴族,遠遠看到這女子雍容華貴、落落大方,都不由自主地退後或驚歎。



    小豫王被她這簡單一句話就拉出了毆打,面紅耳赤。他素來因她淡靜忌她三分,何況聽出她著重說“致一”,明顯是在以南宋的舉國北伐壓著他。他們特權階層欺負下層慣了,卻忘記聖上最近還強調過,大敵當前,契丹、南人甚至羌兵,全都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齊心協力打宋匪!



    “好吧,雪舞姐。本……我錯了。”他摸摸後腦勺,服帖地轉過身,“改就是。”



    “給傷者一些銀兩,賠償療傷吧。”她息事寧人過後,正準備回車上坐,餘光掃及那被毆打的南人……居然是……



    怎麼回事,居然是那個讓她心念一動的男人?



    我,我是怎麼了?是太想那個人了?怎會眼花,在這裡看見他?!



    吃驚之餘,定定地站在那裡,全神貫注打量了好幾眼,總算確定——除了氣質不像之外,除了衣衫襤褸之外,膚色、身形、五官,無一不是那個男子!尤其那英俊的眉宇,深刻的輪廓,她閒暇時畫過無數遍也摸過無數遍……



    是那個人嗎,那個威風凜凜的南宋將帥?可怎會淪落至此,受盡屈辱?



    她剋制住內心的震怖,對侍衛說:“將此人抬進我車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