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03章 白首未了願,蹉跎半生緣

    從朦朧夜色走出,到燈火通明之處,卻是遠離了盟軍的意氣風發,而淹沒在五嶽的哀聲嘆氣。



    “三當家不回來了嗎?”“別再稱他三當家!萬演他勾結薛煥殺死大哥,此刻已然降金、高官厚祿去了!”“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但確實、可能受那薛煥矇騙……”“那咱們,該怎麼辦啊……”



    雖然立場從一開始便不同,但萬演是除了謝清發之外,五嶽唯一一個有骨節、值得林阡留意和欣賞的當家,看到那些曾愛戴追隨萬演的柳林將士、本就死死傷傷還慘遭打擊、驚疑慌亂不安絕望的樣子,林阡難免會有所動容。然而,這一切的幕後黑手燕落秋,那一刻的軀殼是她、靈魂卻正是他林阡?是的,哪怕對金軍和五嶽皆勝之不武,他也寧可是薛煥和萬演蒙受此不白之冤。



    “什麼兄弟情義!狗屁!十多年的生死患難,抵不過富貴榮華吸引!”依稀是四當家丁志遠的聲音,飽含著對萬演的憤懣和不齒。



    “咱們待大嫂醒了再共商報仇大計!哼,朝廷那幫鼠輩,平反果然是假,當初咱們就該堅持中立、而非權宜歸順!”趙西風含淚振臂高呼。報仇大計?當他大哥的仇疊加在父輩的仇裡,被激越的抗金群情裹挾,他又將怎樣臥薪嚐膽下去?



    “據說,夫人與宋軍初步交涉,已經放了那個海逐浪,給宋軍一個人情,也算留我們一個餘地……”田攬月在他們身後,是那樣的不起眼,卻又悄然引導著他們決策。當謝清發被薛煥殺死,接下來的一切其實都心照不宣、呼之欲出——



    “唉,大嫂應是想繼續中立的,我們也願做她說的磐石。但大哥不在了,若想盡快報仇雪恨,恐怕還是以‘結盟林阡、共同抗金’為上策……”趙西風果然是那種給他一個主心骨他立即能說得理直氣壯的人,是的那是他繼續臥薪嚐膽的最佳方略。



    “大哥他九泉之下,必定也支持我們!”丁志遠說完一呼百應。



    “五當家說,他聽大家的。”呂奉公仍然垂拱而治。



    此刻,金軍一定沒有從黑龍山上撤乾淨,忐忑如他們必定會屏氣凝神,關注著謝清發的靈堂內外任何風吹草動;亦會由控弦莊調查薛煥失刀真相,對兇案發生的來龍去脈抽絲剝繭,找出可能指向林阡和燕落秋的蛛絲馬跡。



    所以,林阡必須悄無聲息地經過所有人,經過時聽到田攬月這句,才知道,燕落秋居然比他想得還要縝密,把“海逐浪不是被謝清發抓了嗎?怎麼出現在宋軍軍營了?”這一破綻不露痕跡地抹平了,還順其自然地引導趙西風親口說出投奔林阡之意,一舉兩得。



    不錯,她燕落秋是想堅持謝清發的初衷中立的,但五嶽要給謝清發報仇,推動她不得不找林阡幫忙,她勉為其難、權衡輕重後才答應,這就說明她和林阡沒有萬演說的那麼關係匪淺,繼續證明她和謝清發的閨房之樂是被人刻意抹黑,最終指向萬演是處心積慮篡位奪權。



    而且她是那樣深愛謝清發,打完薛煥就昏倒在地,痛不欲生,期間醒了數次又傷心得暈了過去……



    這樣的聰慧、多智、工於心計,林阡懷疑她策謀三方互耗,一點都沒有高看她。



    



    折入幽徑,人世的喧囂和悽情隱去,萬物的靜謐和畫意浮起。



    月色下的桃花溪,如蒙一層輕紗,別有一番意境。夜幕墨藍,桃花粉紅,溪水澄碧,交相輝映。



    放目遠眺,空山無人,唯有云翳。然而百轉千回,行至桃林深處,還是看到那素衣一角。近前兩步,換個角度,終得見白色緞帶輕垂、烏黑秀髮散落。



    能發現她絕非偶然,這林中所有天籟,所有香氣,所有顏色,在那一息之間,好像百川入海、齊齊奔向她去了。



    她略帶憔悴睡在桃花間飲酒,甫一聽到他的聲響,回眸一望,便醉得掉了下來。



    存心還是無意?他卻不得不救,身前背後雲飛風起,桃花一時飄零如雨。



    那女子微醺,落進他懷中時,笑容迷離,睫毛輕顫,攬住他肩,魅惑地說:“小阡,夜半無人你才來。”



    既喜又悲,似嗔似怨,好像還一語雙關,他雖閱人無數,還真沒見誰傷勢嚴重能這般容色懾人。



    明眸皓齒,身段窈窕,性感而神秘,迷情又危險。



    他卻立即將她放下,不解風情冷冷說:“我還有許多事要顧,此番前來,只為與你冰釋前嫌。”



    看她險些沒站穩,他本能伸手扶住,但又即刻鬆開她,與她保持著冷月潭那夜的距離:“外面人多口雜、又有人奉命監視,我能理解你的謹慎。但是,哪怕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都不曾向我求助半句真話。若非因為逐浪被擒,你打算瞞騙我多久?騙我是否為了助你父親殺一個不設防的我?”



    “不是。”她心急上前,立即想實現冷月潭那夜的沒有距離,看他無情避讓,低眉幽嘆一聲,“難以啟齒,並不是想騙你,而是不願你走進這個計劃。”



    “什麼計劃?”他臉色微變,就知道,存在一些他掌握不到的事,先前白虎也講到:宗主說過,我們的計劃已經完成大半。



    “去那邊坐下,小阡。我給你從頭講起,有關我爹孃的故事。”她終究是那種任何時候都喜歡佔據主導的人,在這種本該哀求林阡原諒的時刻,雖然也難過得酩酊大醉,卻還是出於習慣地要他聽她。



    他卻也當主公慣了,從來都是旁人聽他:“我已經知道,你父母都是魔門的人。”



    她看他不從,自己卻無力,只得背對著他,獨自往一隅桃樹根去。他望見那樹根隱約泛紅,忽然想起有人說,因為桃花、桃枝、桃實都是紅色,妖魔鬼怪都願意在桃樹上住,而此刻她一襲白衣,半醉半醒,在那萬千紅色的映襯之下,愈發顯得分花拂柳,風情入骨,亦仙亦妖,難分難辨。



    “走近些吧,我聲音小……怕你聽不到。”她坐到那樹根上,轉過臉來看向他,一副天真、誠懇神色,姿態卻慵懶極了,實在看不出是真是假,是示弱還是用強。



    “長話短說,我趕時間。”他象徵性地向前移了半步,她瞧見了,滿足一笑。



    “孃親原是魔門的邪後,她之所以在和魔神的婚禮上出逃,是因為她不認可魔神的做法。魔神是以暴制暴、以戰止戰之人,為了創造一個他心中的盛世江山,可以手沾血腥、殺戮無數。可是孃親喜好和平、風雅,希望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她認為仇恨、爭鬥盡是虛妄。”燕落秋努力清醒,皓腕抵著雲鬢,“父親早年也是這樣的人,是老魔王按著仁君來培養,所以孃親決意同父親走,不單是感情,還因為志向。”



    林阡點頭,不改漠色:“相愛之人確實該有一樣的志向。”



    她一怔,沒有反駁:“黔西實現不了的志向,到河東同樣可以。他們兩個人、我們一家三口,過了多年愜意溫馨的日子。可是有一天,孃親卻發現,她的丈夫和女兒無法被她改變,她說,姓燕之人身體裡都流著好戰、好鬥的血。”



    林阡一愣,憶起燕平生在冥獄出現時對自己那般仇恨,也該明白他不是那麼心甘情願避居偏安,早年的仁君,後來竟還是因為篡位的打擊而蛻變……卻真是沒想到,原來燕落秋也同樣引起了老邪後的厭憎?



    “這是孃親說的,我自己不承認,因為我覺得我更像孃親,我也喜歡和平、安穩,與一群志同道合之人,迴歸自然,飲酒撫琴,清淡論道,妙哉樂哉,何苦糾纏於俗世紛擾。”燕落秋淡然一笑,“但父親確實有恨,自逃到河東之後,他表面放下一切,實則卻一直想要反攻黔西,奪回原本屬於他的魔王之位,長久以來都不得釋懷,起先還能對孃親藏住,後來被孃親發現,便索性愈演愈烈。”



    林阡繼續沉默,是因想到林陌,天下人從表面上看,林陌和燕平生沒什麼兩樣。



    “父親、魔神和孃親,自幼分別研習魔門的至強武功,‘天地人’‘風虎龍’‘雲鬼神’三種,父親的武功最易有戾氣,魔神的武功可能有戾氣,孃親則可以為他們消除戾氣。”燕落秋又道。



    林阡一愣,這三種武功他不曾聽過,很可能燕平生兄弟二人將畢生心血和天地人、風虎龍合併,濃縮進了最後的萬雲鬥法,而云鬼神,不知是否就是林美材的不換氣心法和燕落秋的燭夢弦相加?



    “父親由於自幼被當做魔王培養,所學武功自然更強,戾氣也相應更重,老魔王因為想以仁義治世,很早就給父親定下了親事,要孃親合力修煉、可幫他化解戾氣。或許因為如此,愛好和平的孃親,一方面認可了魔神坐擁魔門,一方面擔心仁君經不起打擊蛻變、掀起又一番血雨腥風,所以才更加要追隨父親而去吧。”燕落秋如是猜測。



    林阡才意識到,老邪後隨燕平生私奔,一則感情,二則志向,三則是以天下為己任,她和燕平生的關係,竟酷似浣塵和淵聲……聽到這裡,林阡對這位邪後肅然起敬。



    “我在旋淵陣裡,說起棋妖和棋諸葛的故事,那是小時候孃親常給我講的。棋諸葛那樣好鬥、天下無敵又如何,結果只是棋妖棋盤上的靈氣而已,就像父親爭鬥一世,最終還不是會淪為刀奴劍奴?”難怪燕落秋當時含淚,是因為她終於見到了暌違已久的母親的陣法,而林阡,聽到這故事之後,想象力實在豐富了些……



    “孃親一直致力於消除父親的戾氣,從剛發現父親有異時就在控制。但父親本性難移,看似頻頻收斂,有時卻又乖張反抗,明知會惹孃親不高興,還偏做出些讓孃親十分氣憤的事來,屢次挑戰孃親的底線。孃親她,一再容忍,終究還是放棄了……在我五歲的時候,孃親將父親和我趕出了磧口,因為我倆一起做錯了事。”燕落秋苦笑,“孃親是那樣決絕的一個人,既決定了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肯更改,父親不得已而另娶,其實也只是想給我一籬可寄。”林阡雖也好奇到底是什麼錯事,但因為趕時間所以沒問,任由她繼續講。



    “我有了家,父親自己卻很少在家,隔三差五回去求孃親原諒,孃親心是軟的,據說好幾次差點就唸了舊情,為他破例,可又發現父親在求她的同時還在聯絡舊臣打黔西。她強行束縛住他們不准他們打,於是也一次次地更加不肯原諒他。唉,我以己度人,總覺得她還是愛父親的,哪怕被父親恨著都還愛著他。然而她是個極端高傲的女子,為了她認定的正義和正確,絕不會向父親低頭讓步。”



    “他們雖然活成了怨偶,可我知道,他們彼此感情很深,近十年遙遙相望、相伴、相守……父親儼然把惹她生氣、挖她麾下、被她扳倒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逡巡往復,樂此不疲,如果能這樣過一生或許也很好……”燕落秋眼圈泛紅,話鋒急轉直下,“可是沒想到飛來一場橫禍,她死了。”說到那裡,燕落秋頻繁捂著心口,似是覺得痛苦,“父親想殺回黔西,除了自己想搶王位,本也是要帶她回去,給她原屬於她的位置,誰想她竟會客死異鄉?那橫禍,打碎了他編織一生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