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94章 紅塵不似雪,深天有殘月

    帳外兵刃交接的嘈雜,直到四更都不曾停,刺耳而又習以為常。每當這些聲音橫掃過境,不知多少城池被席捲無影,其中多少生靈被裹挾殆盡。



    越風周身無力躺在榻上,卻放心不下寨外戰況,於是間歇起身,聽闌珊向他轉達。雖然仇偉將趙西風輕鬆擊退,海逐浪和邪後卻音訊渺茫,另一廂,祝孟嘗和沙溪清畢竟臨危受命,無法順利抵擋凌大傑解濤的攻殺,即便仇偉、殷柔都抽調兵馬襄助,也是勉強死守著最後一道防線。



    臨近清晨,敵軍更還有薛煥和柳林三當家往磧口調遣,意外助趙西風向盟軍殺了個回馬槍。鳴鏑滿,羽書稠,難料林阡吟兒幾時能回,終究也不能寄望旁人來救。



    “我這便去。”越風提鞭要走,當是時,盟軍捉襟見肘,形勢危如累卵,他若再不上陣,便只能眼睜睜看著據點傾覆,並且也根本藏不住病情,會導致軍心先亂、不攻自破。



    “可是……”闌珊雖支持,卻捨不得。



    “闌珊,若是像林阡那樣落下後半生的頑疾,我便交給你照顧了。”越風微笑說,他們都年紀不小,用不著拐彎抹角。



    闌珊臉色微變,雖然內心聽得歡喜,怎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越風此去必耗盡生命?然而,她不該拉住他,戰場,才是男兒該在的地方。



    怔怔望著他遠去,心中一慟,強忍傷悲,點頭目送:“好,我守著你。”



    他何嘗不覺此去兇險,但當麾下拼死殺敵,他也必須戰至最後一刻:父親,哥哥,你們不曾實現的馬革裹屍,竟然要在我命中出現,何以我既痛快,竟又畏懼?



    一步一回首,牽掛空前厚,臨別凝望,足足半刻,正要狠心掀開簾帳,卻被一道強力迫回。



    越風一驚,正待禦敵,卻見那人面帶笑容、大步流星,在她身後,寨外交鋒聲分明已經小了,遠眺戰場,黑壓壓的那一大片金軍已然有後撤跡象。



    那是自然,邪後駕到。



    “你我無需出手,林阡一人就夠。”邪後笑說,一派王者氣概。



    “那便好,他回來了,我便不用再頭疼。”越風微笑,看向闌珊,闌珊長吁一口氣的同時,想起適才真情流露,臉上一片紅雲掠過。



    “哈哈,現在輪到林阡頭疼了,你說幾人會像他那般創舉,帶上好幾瓶不同種類的醋,去勸夫人別吃醋?哈哈哈哈。”邪後笑著不客氣地坐在中軍帳等她主公的捷報。



    闌珊一怔,關切地問:“盟主她,還沒原諒盟王?”



    “莫擔心,吟兒嘴硬心軟,眼看著早就不當回事了,也就林阡笨得看不出而已。不過你們可別提醒他,我就喜歡看這小子急……”邪後一邊說一邊在案邊搜,似是在尋找什麼,越風鄭重問:“邪後,在找何物?”以為是要緊事。



    邪後沒找著,抬頭:“可有吃的嗎?”王者氣概瞬間破功。



    “待到天亮,便可擺慶功酒。”越風一愣,笑起來。



    不過天亮偃旗息鼓之際,前線只有海逐浪、鳳簫吟歸來,問起林阡和仇香主,只說被幾把神秘飛刀引開。



    “咦,怎是他倆一起?盟主為何沒去?”百靈鳥湊上來一臉好奇,以為吟兒還在和林阡賭氣。



    “不知是敵是友,不過他應不懼。”吟兒沒隨林阡一起,實因要為他清點戰場,此刻嘴上說著放心,卻也憂慮這勁敵四伏。



    “是自己人。”進得帳中,越風對吟兒安撫說,他與林阡心有靈犀,知那神秘飛刀可能是海上升明月所發,“想必當時有極其緊急的消息要向林阡傳達,都等不及私下會面,便要把林阡直接引走。”



    “嗯,就算出什麼事,也有仇香主可照應。”吟兒點頭。



    



    越風料得不錯,那時林阡結束與薛煥的戰鬥,才剛回身,視線便被一道寒光劃破,若非他眼疾手快,離最近的仇偉甚至能喪命。



    “盟王……這……”仇偉大驚,心有餘悸。



    那位海上升明月的王牌實在厲害,所作所為一點都不像自己人,林阡尚未反應過來,連續十幾把飛刀打了整整一排樹,頃刻林阡認出那暗號,不願浪費時間也不想旁人知道,便提起仇偉衣領一路追了過去:“隨我來。”



    飛刀時斷時續,引他們直到謝清發的黑龍山上,在半山腰的古剎旁銷聲匿跡。



    “盟王,那人是?”仇偉東張西望,十分焦慮。



    林阡不動聲色看完最後一刀下暗藏的信,心道,很好,我才想要探索謝清發,“真剛”就給我尋到了機會。



    信上明明白白四個字,靜候清音。



    意思很簡單,真剛預先得知謝清發要到這裡來,所以讓林阡儘快到此處等——時間掐得很好,真比謝清發來得早,於是在一旁預留了一席之位,不過事發突然,應該等不了多久。果不其然,才剛站定,不遠腳步聲已然響起。



    “莫出聲,有人來。”林阡邊提醒邊意識到,既然有個約定的時間地點,那就一定有另一方的存在,謝清發的對面——是金人?



    仇偉恍然,才剛收聲,驀地臉色一變,指向林阡身後,低聲驚呼:“扶瀾傾城!她!”



    林阡轉過頭去,果然看見樹影下一襲綠衣的燕落秋,幽暗中顯得素雅而乾淨。



    林阡一愣,她代謝清發來?她和謝清發約見?尚未判斷,卻聽數步外又有人聲,便見燕落秋縱身一躍,也輕飄飄落在這隱蔽之處,與林阡打了個照面,兩人幾乎身貼著身臉靠著臉都是一驚,一瞬林阡還能不動,燕落秋當即退開半步。



    原來燕落秋也是跟蹤到了別人前頭?林阡才剛想徹,這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仇偉當即衝她拔刀:“妖女,把我弟兄們的命還來!”說罷要延續戰場爭鬥,燕落秋卻不戀戰,隨意舞動七絃、幾招便將他制伏,林阡一不願仇偉節外生枝,二不想他無謂送命,所以立即插手,將他二人拆分。



    燕落秋冷笑一聲:“怎麼,兩個打一個?”



    “你們五嶽在戰場上,不也一樣以多欺少?”仇偉慍道。



    “你是跟蹤他?”林阡眼神示意仇偉住口,同時壓低聲音問燕落秋,這個“他”,指的正是數步之外,已經到場、深不可測的謝清發。



    “我來這裡,是為了我的目的,便像你來這裡,為了你的目的一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燕落秋冷漠地回答。



    同樣是冷漠,和吟兒那種截然不同,倒是教林阡瞬間意識到,吟兒那丫頭是假生氣、心裡早就原諒他了。於是雖得到燕落秋敵意回應,卻是有一絲微笑,不自覺在唇角流露。



    不經意間,燕落秋回眸多看了林阡一眼。



    林阡回過神來餘光掃及,不清楚這一眼是何用意,不容多想,按住就快按捺不住的仇偉,再度往樹外看,卻不知何時,那邊已經多了三個人。



    這三人輕功,哪個都不是憑他能輕易聽見,



    這三人令他覺得,他站太近,必須退後,



    這三人——卿旭瑭,凌大傑,嶽離!



    第一個他雖不認得,地位、武功,大抵可以猜出七八分。



    這就對了,謝清發約見的是金人主帥,應是想在這一夜過後,瓜分對抗金聯盟戰勝的成果。只可惜,論功行賞眼看要變成追責歸咎。



    “不必進寺,我沒時間。東西可帶來了?”謝清發背對著林阡,看不清臉,見只見他身高九尺,健碩強壯。



    “胃口倒不小,交代完成了?”凌大傑冷冷道,“圍攻海逐浪,你不曾親自上陣,這絕妙的清剿機會,便因你流失得乾淨。”



    “你們要看的,本就只是我誠意而已,說過一定要大勝嗎。”謝清發亦是冷笑回應,“昨夜除我之外,磧口孟門和柳林盡數參戰,怎麼你們要食言不成?”



    這一戰五嶽與金軍聯手,原是謝清發給金軍看的誠意?倒也確實不曾和衷共濟……林阡心忖,和我想得一樣,謝清發和金軍是相互利用,亦友亦敵。一時之間,卻看不出謝清發到底親宋親金,他和凌大傑要的,又是什麼東西?



    凌大傑哼了一聲,面帶不屑將手上物扔擲過去,謝清發反手一抓,在落地前將之接住,握牢,笑:“凌大人,對天尊嶽離的劍譜,你也能如此輕蔑,怎麼,是覺得他老了不中用了?”



    “你……”凌大傑老實人,被氣得無話可說,嶽離倒是毫不介意、氣定神閒:“身外之物而已。”



    “不中用?哼,這劍譜,你不還是心心念念?”卿旭瑭即刻反駁,雖然與嶽離各為其主,卻對其素來敬重。不只是他,天尊嶽離以德服人,大金上下無不尊崇。



    卻聽謝清發語氣淡漠:“什麼心心念念,我又看不上,不過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



    “倒是個孝子。”嶽離一如既往寵辱不驚。



    “原來如此……”林阡心底雪亮,謝清發口中的他,是其父謝曉笈,當年的鎬王府第一高手。



    林阡先前就推測,謝清發敢冒“夙願達成、但消耗不是最少”的風險、做出與金軍相互利用的決定,如果不是被迫、而是出於自願,那麼可能有兩點原因,一是他有魄力,二就是他有籌碼。



    有魄力,讓謝清發敢做交易,而有籌碼可押,才會讓謝清發覺得這筆交易很值得。這個籌碼,極有可能就是謝清發最為在意的武功——



    不錯,武功。大戰在即,麾下萬命皆懸,謝清發還能不為所動,趕時間繼續閉關。這些年來,林阡只見過邪後如此,但邪後是內功心法所致、必須冬眠一段時日,謝清發卻是對武學痴迷到這個地步,好像抽出一點空暇來做其它事都是浪費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