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80章 自古沙場血,豈盡武者落

    對陣終結,宋方一個沒少,金方卻沒能都活著。



    作為戰敗方,他們當場便付出了六位涉陣高手的代價,其中就包括完顏永璉麾下、盟軍的老相識東方雨。



    山崩地裂掌,終成廣陵散。昔年蒼梧,他隻手傾覆山海,恐怖景象還歷歷在目。



    而今,先遭獨孤清絕重創、又被掀天匿地陣所累,如何不力盡而亡?



    好在,是戰鬥死,倒也不枉此生、不負同袍戰友,因此他也是大笑三聲滿足閤眼。



    聽聞這從平涼傳來的消息,盟軍諸將難免也嗟嘆,一是為這對手惋惜,二則,他險些就在宋陣——他東方雨,原是黔西人氏,孟良關的舊交,柳五津的前輩……



    “我知道黃鶴去是因為私事煩擾、覺得義軍無望所以降金,柳峻是看透官軍義軍隔閡太多、難以相容……那東方雨,又是為了什麼?”吟兒問林阡。



    “據說他曾想加入官軍、精忠報國、卻報國無門,所以很早的時候就被賀若松誘引,得到了完顏永璉的厚待、交心,從而死心塌地。”林阡回答。



    “只怕不是要報國,只是要報自己吧,為了揚名立萬的一腔熱血而已,否則這三人怎會因為個人感情就叛國?”胡弄玉聞言輕笑,林阡忽然因這句話怔住,許久沒再開口。



    “官軍官軍,又是官軍,實在誤人子弟得很……”吟兒想到這些年來盟軍損失的將才,不少都是被官軍糟蹋或為淵驅魚,難免忿忿,攥緊了拳。



    “主公,據稱那位吳都統一見對陣告捷,不管我等有未脫險,便迫切想要發起攻襲。”聽到官軍字眼,百里飄雲立即說起破曉之前,在散關戰區發生的令人後怕之事——



    早在對陣之初,吳曦聞知金宋膠著便已蠢蠢欲動,後來金陣敗潰,更加按捺不住,李貴竭盡所能都沒能將他攔下,反而被他以貽誤軍機為由杖責:“義軍出不得陣又如何?他們為戰先鋒、為國灑血,乃是無上榮光,北伐成功後我自當立碑記之!”他身後俆景望、姚淮源之流即刻響應:“都統說得對!不能等!”“晚打不如早打,早打不如現在就打。”



    曹玄聞訊趕到,與李貴苦勸不同,另闢蹊徑,跪地不起:“都統,還請都統治末將失察之罪!”



    “有任何事,回來再說!”吳曦不耐煩地大步向前。



    “我軍糧草督運之官原是末將所選,然而末將用人不當,竟被他以權謀私,以至……”曹玄故意壓低頭裝得好像誤了大事一般。



    “什麼……”吳曦原本漫不經心,突然神色大變,轉過臉來,只盯著他,“你說什麼?”



    “若然攻城,糧草不足,一旦不能速戰速決,則我軍……”曹玄面露難色。不過,雖然他說糧草不足是假話,卻也暗喻了南宋官軍的備戰不足。



    吳曦沉思片刻,問:“若是速戰速決?”



    “都統,金軍雖群龍無首,防守卻固若金湯。”曹玄立即又牽住吳曦鼻子,稍一提示,吳曦就能想到抹熟龍堡之敗,那是他幾個月來心裡一直揮之不去的陰影。



    “……”吳曦向來對曹玄言聽計從,然則今次實在不想大好機會白白溜走,又驚又悔,暴跳如雷:“那督運官何在!拖出去給我斬了!斬了!”



    曹玄看出吳曦還有貪念、發怒後明顯還在心理鬥爭,故而不曾再多說半個字,而是一邊察言觀色,一邊留意著附近散關戰區的對陣情況,盼望盟軍眾將盡早脫險。



    緩得一緩,陣法總算解除,盟軍平安歸來,吳曦遠望從烽煙裡並肩相扶走出的那些人,臉上沒有半絲李貴的釋然,反而盡是失落和惶恐。



    害怕,害怕林阡他們活下來,繼續操縱著他。



    儘管這些年來習慣躲在林阡羽翼下撿漏,可心中最想的還是林阡和金人們同歸於盡啊!



    “都統,是末將的錯……”曹玄必須和他裝成一樣的神色,惶恐,不安,氣急敗壞,“末將也知這是最好的時機,是末將耽誤了都統的千秋功業!末將……以死謝罪!”說罷便要拔刀自刎,吳曦一驚回神,慌忙將他攔住:“曹玄!”立即將刀奪過,低聲情深義重,“你是我麾下不可多得的將才,也是為數不多的忠心之人……”說罷,苦澀卻也慷慨地一笑:“小小失誤,天意如此……今次不成,下次再來!”



    “是!”曹玄感激不已,忽又面露難色,“那麼,我等便只能應了和林阡戰前的約定——‘助陣後分批跨境,卷甲銜枚潛入秦州、靜寧等地’?”



    “只能如此了……”吳曦苦嘆。



    吳曦在戰前與林阡作了“助陣之後,官軍分批入陝”、“北伐在即,徐圖進取”的約定不假,卻也暗中留了後手,想在對陣時見縫插針地喧賓奪主,所以早就叮囑過曹玄加緊籌糧,不僅足夠分批潛行,更能應付攻堅苦戰。



    雖然吳曦沒有明說,曹玄也能猜透他想做什麼,若然臨陣激進,吳曦不可能聽得進任何人的勸,所以借督糧官的頭顱,是曹玄來前就有的對策。從某些方面來講,他和吳曦是同一類人。



    “都統,各位大人。”趁勝追擊,曹玄望向薛九齡、姚淮源、俆景望等吳曦親信,“既然如此……無論誰與義軍共事,都請記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如果義軍要求認錯,各位不如……”他提到短刀谷那場禍事。



    “不準認!我們沒錯,不認!”吳曦厲聲喝斷。曹玄想不到他比蘇慕梓還有骨氣,一時不知如何繼續。



    “我做這些,全都為了抗金!何錯之有?!即便有不當之處,也已經用我軍師的性命付出代價!”吳曦義正言辭,眼眶通紅,“義軍再逼迫,未免欺人太甚!”



    聽罷從川蜀傳來的戰報,得知吳曦的兵馬沒有異變、先鋒已安全抵達秦州外圍、但卻是帶著這樣一副姿態,吟兒難免又好氣又好笑:“這麼有骨氣?看來那天我罰他還是罰得輕了。”



    “嚴肅地說盟主那樣處決不對,但感情上我也是支持你的。”柏輕舟指她斬殺吳曦軍師一事,吟兒一愣,臉上一紅,總感覺被一個自己崇拜的人誇,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同時她發現,接觸多了,柏輕舟完全不是自己設想的冷酷個性,面紗後面明明也藏著一顆熾熱的心。



    林阡思緒不在她們,此刻沉默,臉色並不好看,吟兒一怔,斂了笑容,意識到曹玄先斬後奏,竟又一次與阡原則相悖;那督糧官即使是自願捨生,人既冤死,對其妻子再多撫卹,又有何用。



    一時悵惘,戰爭,說是為平凡者發起的,流最多的偏也是他們的血。



    



    對陣告終,本應是贏家輕鬆、敗者發愁的時候,卻有人與眾不同,作為贏家還愁雲慘霧。



    那就是身處雅州的風鳴澗了,說來也是命不好、攤上了,旁人在陣中的位置剛好就在營地不遠,偏偏他吧,離得遠不說,還非得在蠻人的地盤裡!



    不得不說,他和那個必須到此就位的金人也都是倒了八輩子大黴。



    好在,窮山僻壤,夜半三更,應該也沒幾個人瞧見。



    攜九章劍意氣風發、熱血昂揚地參與那轟轟烈烈的對決,還與飲恨刀、馮虛刀、殘情劍、寒楓鞭同仇敵愾連著打了兩次,他只覺他的血魂都飛了千萬裡,就在林阡、徐轅、獨孤清絕、寒澤葉任何一個人的左右,說不出是怎樣的壯懷激烈!



    夢一醒,全成空,兵器回手,卻還滾燙。



    半晌他神才定,敵人已不知所蹤,應是被劍氣激盪滾落了山崖?風鳴澗與那人不算熟,依稀知道他是楚風流麾下那個“魍”,難得交手,惺惺相惜,也不想追到崖下再去趕盡殺絕了,看天光乍破,他正待離去,忽見數步外的草木中隱隱有血,不禁一愣,心膽俱懸——千萬別傷了無辜!



    移近幾步,一驚更甚,慌到手抖,當即失聲:“……”那個倒在陣法旁邊、流了滿地血的,竟然是五加皮!?



    風鳴澗感覺天旋地轉,驚恐地衝前將之抱起,二話不說要給他輸送功力,卻不知五加皮到底傷到了哪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



    他無法寧心靜氣,本也就無甚體力,故而相當難救,急切地環視四周,尋找這血的來由,咦,奇怪,這孩子好像沒受傷啊,只是被震暈了過去?那血是……他急火攻心,險些走火入魔,半刻後才發現,那原來是五加皮帶過來的一條狗,雖然屍體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大起大落,又喜又怒。



    五加皮終於清醒過來:“爹……”嚇了他一跳,當即甩臉色:“你這臭小子!怎麼跟過來了!?”



    “爹,你眼睛怎麼紅紅的,剛剛是被打哭了嗎?”五加皮惺忪地問。



    “滾!”他才不想承認他差點被急哭。



    “啊!”五加皮突然色變,一把推開他,爬到狗身邊去,伏屍痛哭流涕,“大柱,大柱,你死得好慘啊!”



    風鳴澗悻悻站旁邊:“真是不知死活地跟過來,你瞧害死了你的狗吧。”還好這名喚大柱的狗給五加皮擋了災劫,五加皮再站近半步都能被這陣法能量帶走。



    “那是個什麼龐然巨物,又燙又重又刺人,害死了我大柱!”五加皮嚎啕大哭,忘乎所以要就地埋狗。



    “喂,別哭,別埋,趕緊走!”風鳴澗意識到身處敵境,哪容得下這小子感情用事,趕緊拉他捂住他嘴,強行要帶他走,五加皮也不知哪來的蠻力,死賴在原地閉著眼睛使勁哭嚎。



    “死小子!”風鳴澗聽到人聲,心中一緊,急著趕緊將他打暈,剛準備直接扛走,卻儼然來不及了。



    眨眼功夫,一大群蠻人提攜刀槍將他圍得水洩不通。



    “臭小子,害死你老爹!”風鳴澗暗叫不好,換往常這些等閒之輩,再多一倍他也敢匹馬突圍,可今天,剛對陣完,哪還有力氣?何況還拖著這麼個累贅!



    束手就擒,只道天亡我也,就為了那麼個破陣法,自己送上門來給敵人圍剿——這些蠻人,此刻面容多呈喜悅、驚詫、疑惑、恐懼、緊張之色,劍拔弩張卻是一個也不敢迎上,為什麼,因為他們所有人都認識他,化成灰都認得,這是令他們聞風喪膽、孩童啼哭的戰無不勝風鳴澗!



    連日來他都是勢如破竹壓著他們打,任何情況都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居然,送上門來……?



    “風鳴澗,你好大膽子!”蠻人散開一條道來,他們的首領高吟師,人未到聲先至。



    “大哥,殺了他!”二當家磨刀霍霍,高吟師舉手示意,“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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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要從長計議。



    風鳴澗為何放棄屢戰屢勝、猥自枉屈潛入為諜?這是蠻人十個腦袋都想不透的。



    因此在綁縛了他父子二人之後,高吟師以及一眾首腦,對他此行的來意進行了長達數個時辰的探討。



    同時也出動各路人馬、男女老少,對著風鳴澗威逼利誘、軟磨硬泡。



    高吟師心裡清楚,不能就這麼快刀斬亂麻地殺了風鳴澗,那關係到風鳴澗身後的南宋兵馬,指不定他們在下一盤大棋!



    另一方面,高吟師也不願風鳴澗死,更寧可迫他投降,幫蠻人反抗官軍。



    “風鳴澗,你也是江湖草莽,憑何為那些不講道理的狗官們出生入死?”在苦肉計、美人計接連失效之後,高吟師只能親自出馬。



    “誰為他們,不過是為的自己良心。”風鳴澗冷笑一聲,他並不指望能說服這些蠻人抗金去,只求他們能別在這多事之秋給西南邊陲添亂。



    “大哥,何必多費口舌!抽他!”二當家麻利地上刑具,高吟師眼中閃過一絲不捨:“此人武藝高強,能夠與我匹敵,待他吃飽了飯,還想與他痛痛快快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