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南宋風煙路第1561章 詠雪,湧血

    那個武功高強到可與宋恆匹敵、救林陌於水火之中的黑衣女子,事後將他與扶風安頓在城外荒郊,直截了當自我介紹:“我是天驕大人派來的。”



    是天驕大人派來的,如果她說,我是天驕派來的,可她偏偏不是……



    兩字之差,他知道他現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起先是有個可能通敵賣國的父親、其後自己與奸細交接人贓並獲、繼而被宋人圍攻卻害死前輩英雄、最後被一個實實在在的金人救出……他都不敢相信這發生的一幕幕情景是真,如果醒來這是場夢該多好?可是,當年他剛從前線歸來天驕對他說飲恨刀已經易主,他也這麼期待過,夢卻一直沒有醒。



    “謝謝。”他知道軒轅九燁的人或許一直在側關注著事態,但無論如何這女子雖害了他也救了他性命。



    “不必謝我,我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你給我更多的錢財,我也能去殺天驕大人。”那黑衣女子數著錢說。



    “軒轅九燁麾下,也有沒信仰的死士。”昏沉中,他半信半疑。



    “我不是死士。信仰也不能當飯吃。”黑衣女子繼續數錢。



    “那麼,軒轅九燁派你來、做什麼?在他們推開我之後,由你來拉我過去,是嗎?”他倚枯樹支撐,落魄地苦笑,說話間血還順著手臂在流。



    “多餘的我不過問。”黑衣女子站起身,言簡意賅,“你們安全,我便可走了。”



    “等等。”他意識略有恢復,將身上能找出的錢都給了黑衣女子,當即將昏迷不醒的扶風託付,“還請姑娘帶她去治傷。”



    “小傷而已,用不著這麼多,多出的這點,這馬賣給你好了。”黑衣女子倒也不貪便宜。



    其實他傷勢比扶風還重,黑衣女子帶扶風離開後,他只覺頭重腳輕,眼前一黑而暈厥在地。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渾渾噩噩,如火中燒,渾把與黑衣女子的交流拋到了九霄雲外。



    “娘……”全身無力,口乾舌燥,虛弱時總是本能想起母親,陡然驚醒,忽而憶及傍晚歸府、一臉疲憊、說要好好睡一覺的玉紫煙——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吳曦等人會怎樣對付孤掌難鳴的她!



    他不知是怎麼有戰馬又是怎麼脫離險境的,他的神智還未必有依靠著他幾乎冰冷的扶風清晰,一眨眼,卻觸不到扶風,何時起竟與她也別離……原來那冰冷如死的終究只是自己的背脊,原來那背後只能有自己相托。也罷,十年來他林陌的人脈向來這麼少,沒有朋友,是他逼著自己不能交朋友。這冷漠的生活是他自己找的。



    赫然勒馬,難以置信,見只見曾經安謐的秦府陷於烈火,不知是官軍授意、義軍支持、還是民眾私下洩憤。夜色下喧響的風與火中,家丁婢女奔走而哭,巨大的火球在他們身後轟然坍塌,塌得越快追著他們的火勢就越猛,好不容易爬出絕境,那又怎樣,門口吳曦麾下的官兵,並不忙於救火,依稀正冷眼相看,又似乎在幸災樂禍,更好像想補上一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些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老夫人何在?!”他冒死翻牆進去,抓住個家丁緊張地問,萬幸秦府的三少爺秦天去建康看賀思遠才逃過此劫。



    “少爺!?老夫人她!啊!”砸落的欄杆險些將這家丁傾軋,話未說完他便嚇啞,隨手一指、慌不迭地奪路逃跑。



    林陌順著家丁指的方向一路往火海中闖,一旦確定了玉紫煙真在她屋裡,便渾然不顧自己已被燒傷的事實。



    風不知從什麼方向吹來,大得令人睜不開眼,滾滾濃煙之下,飛絮般的塵埃帶著嗆人的苦味刺進心肺。一剎那,錯覺好像在戰場一樣,戰場,終究已經是很遙遠的事。



    他已成半個火人,卻不知是拼著怎樣一股信念,一口氣衝到玉紫煙的住處,然而那裡只剩廢墟,到處是和血一般顏色的火。熱浪燻得人難以睜眼,眼前的事物如漂浮如盪漾,然而那焦黑的一具屍首仍還是衝入視野,雖然衣物盡毀面目全非,玉紫煙的貼身金飾卻怵目驚心。



    “娘——”他想觸碰她,卻根本不可能夠得到,縱連手都不經意被灼爛,不知為什麼他冷笑了起來,卻忍不住淚流滿面呼吸凌亂,冷不防斜路又伸出一隻火舌要將他吞噬,好,那就這樣吧,反正我在這世上也是個多餘的人……



    “川宇,這場武林大會,你們辦得不錯。”火光中,似乎還看見林楚江慈愛的臉,想再看一遍,卻模糊不見。



    “師弟,等你回來,與我一起協助師父,去短刀谷裡剷除奸佞。”臨別時天驕曾向他承諾,君子不是一諾千金嗎,何以那些都禁不住火煉,漸漸也化為烏有。



    不,不對……劇痛中他驀然驚醒,只因想到了他無法捨棄的身後事,武林大會,短刀谷,林楚江,天驕,哪個不是有關抗金?!是的他對南宋江湖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他如果就這般死了,即便天驕幫林阡撇清關係,也還是會給抗金義軍留下汙點,哪怕終有一天沉冤得雪,但此刻正是北伐的關鍵……



    是,是的,我應留著性命,為父親,為母親,為自己,討回公道,洗清冤屈,報仇雪恨,有朝一日,必將親手揭穿這場亂局的真相——一定是吳曦構陷,甚至,與軒轅九燁勾結……瀕死之際,他忽而想通了太多事,太多可能性,他這些日子,一直深陷網中,所以,竟給義軍添亂……



    唯有信念,能支撐起灌鉛的腿。



    這一顆熾熱的心,如何會被烈火燒滅?滅盡亦能從灰燼生——即便是燼,也都有火!



    “奸細秦川宇!”“射死他,射死他!”“都統有賞!”官兵們眼疾手快,爭先恐後湧了上來,卻連他這種強弩之末都無法追及。



    那晚之後,興州府再無秦府,也沒有平民百姓再見過林陌。



    然而吳曦對他的通緝、追殺卻一直沒有停止。



    



    金宋邊境。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卻是川蜀陰雨連綿時節。



    天地間彷彿只剩雨幕,狹長的命途上,只留人遍體鱗傷,齲齲獨行。



    他現在的狀態,萬念俱灰,唯餘一息。



    這一息,是對南宋江湖的眷戀。



    他堅信著,他們,只是表面逼他死,實際還是會救他。



    前途坎坷,唯有一路向北,通緝才會少些,縱然如此,這兩日他都碰見了三次吳曦的追殺。



    三月初記不清是哪一天,他身上又添了新傷,明明被砍在肩膀,卻不知為何後背疼痛,莫名發熱,就好像有一柄長劍,從背後透入,貫胸而出,只差毫釐便在要害……



    這些年來,他常有類似幻覺,雖然明知不是真的,是那個和他命格相同的人又一次棄身鋒刃端,可疼楚感卻有如親身經受。



    終於不再下雨的晚上,他單影孤人佇立江邊,望著天際高懸的一道殘月,凌亂的長髮於寒風中輕揚,心神邈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