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午時的清虛谷不似別處熱鬧, 層林疊嶂遮天蔽日,掩去遙遙落下的明媚陽光。</p>



    極少數光線自林間縫隙細細密密地穿梭,由於日暈極淡, 如今被樹葉一篩, 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幽影, 非但不能把谷中照亮,反而平添幾分氤氳的曖昧之感。</p>



    輕輕打開窗戶,能見到一隻鳥怯生生棲在枝頭。</p>



    圓滾滾的身子倏然一動,伴隨著枝葉晃動的窸窣響,枝頭顫動之下, 有片樹葉慢悠悠墜下來。</p>



    直到瞥見那葉上的枯黃, 溫鶴眠才陡然驚覺,不知何時已入了秋。</p>



    清虛谷向來安靜, 鮮有外人前來叨擾, 今日卻響起幾道匆匆腳步。他恍然抬頭, 見到熟悉的影子。</p>



    玄虛劍派弟子皆知將星長老久居清虛谷, 已將此處列為不可踏足的禁地。</p>



    其實細細想來, 絕大多數人恐怕都並非出自敬畏或恐懼,最為主要的緣由, 當是對於天才隕落的同情。</p>



    而溫鶴眠最是厭煩同情。</p>



    若是在往常,這種情緒絕不可能被施與他身上。</p>



    他曾經那般驕傲, 卻在仙魔大戰中陡生變故, 每當觸碰到旁人慾言又止的目光, 都會難以抑制地感到無比厭煩。</p>



    那樣的眼神, 分明是在毫不掩飾告訴他, 溫鶴眠已然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物。</p>



    雖然這的確是事實。</p>



    好在清虛穀人跡罕至, 令他毋須在意他人的眼光。到如今仍然願意與溫鶴眠保持往來的, 唯有門派中的諸位長老與幾位舊友。</p>



    ……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小姑娘。</p>



    而在今日,他們竟一併出現在他屋前。</p>



    溫鶴眠恍然一怔。</p>



    “哎呀溫師兄!你說今天怎就這般巧!”</p>



    天羨子抬眼就望見他,絲毫沒有長老風度地揚唇傻笑:“咱們這是心有靈犀啊!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徒弟寧寧——還記得那片靈樞仙草不?她摘下來的!”</p>



    寧寧之前來這兒三番四次作妖,如今被師尊親自領到溫鶴眠跟前,難免覺得有些尷尬。</p>



    她感受到對方驚詫的視線,努力佯裝出理直氣壯的模樣,與孱弱的青年四目相對:“將星長老好。”</p>



    “寧寧在煉妖塔裡身受重傷,從鸞城回來後獨自靜養了好一陣子,所以直至今日,才能被我們帶來見你一面。”</p>



    紀雲開要拼命仰頭才能與他對視,即便斂了神色一本正經,粉嫩如白團子的臉上也看不出分毫威嚴。</p>



    他說著輕咳一聲:“多虧有她帶來靈樞仙草,如今要想醫好你的身體,所需藥材只剩下孤月蓮。”</p>



    溫鶴眠眸光一晃,將視線靜靜落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臉上。</p>



    與身旁的各位師叔師伯同行時,她要比之前所見的幾次安靜乖巧許多。</p>



    而他也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寧寧眉目間的稚嫩與懵懂漸漸褪去,多了幾分藏鋒的銳氣,比起曾經那個做事胡來一通的女孩,更像個日趨成熟的劍修。</p>



    他在暗地裡關注著十方法會的進展,自法會結束,便時常候在他們曾經見面的林中。</p>



    可惜溫鶴眠一直沒能等來寧寧的影子,反而從天羨子那邊得了消息,聲稱有個小弟子在煉妖塔中得到靈樞仙草,願意無償贈予他。</p>



    他只當那女孩新鮮勁頭過去,對自己這個廢人沒了興致,自始至終未曾想到,原來她正是捨身奪得仙草的弟子。</p>



    像是被命運惡趣味地耍弄了一遭,心底鬱鬱不樂的煩憂在此刻倏然退散。</p>



    或許正是因此,溫鶴眠與寧寧對視時,才會不自覺多出一些受寵若驚般的侷促。</p>



    “……多謝。”</p>



    溫鶴眠沉默片刻,輕聲道:“溫某身無所長,不知如何報答——”</p>



    “停停停!咱們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客套!”</p>



    天羨子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上一句還是義正言辭的語氣,再開口時,口吻瞬間軟下來:“師兄,其實說老實話,我們的確有一事相求。這事兒只能靠你,別人做不了。”</p>



    這句話說出來,溫鶴眠本人是一個字都不信。</p>



    他識海受創、修為趨近於零,不給旁人添麻煩就已經勝造七級浮屠,世上怎會有隻能靠他做到的事。</p>



    奈何天羨子說得信誓旦旦,並神秘兮兮地聲稱“此事說來話長”,溫鶴眠只得將眾人請進屋內,一面泡茶,一面聽他講。</p>



    “在十方法會期間的煉妖塔裡,曾發生過一場怪事——你且看這段影像。”</p>



    在他說話的間隙,真霄從儲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鏡,鏡面幽光一現,浮現起當日裴寂入魔的情形。</p>



    畫面裡黑雲壓頂、黑蛟肆虐,裴寂被重重魔氣纏身,寧寧以劍光驅散魔息,緊接著便是獸潮陣陣,白曄擋在兩人面前。</p>



    溫鶴眠從頭到尾細細看完,耳畔傳來紀雲開的聲音:“小溫,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p>



    “她身旁的少年懷有魔氣,引來獸潮襲擊理所當然。”</p>



    他頷首溫聲應:“後來魔氣散盡,魔獸本不應繼續將他們二人當作靶子,但……”</p>



    但事實並非如此。</p>



    獸潮仍然朝她與裴寂身邊猛撲,若不是白曄護在跟前,他們倆恐怕早就沒了性命。</p>



    “這就是問題所在。”</p>



    天羨子嘆了口氣:“我們本以為引來獸潮的源頭只有裴寂,但從後來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對於那群魔獸而言,寧寧也是個移動的活靶子。”</p>



    溫鶴眠目光一頓。</p>



    “這說不通。”</p>



    白衣青年皺起眉,語氣比之前急切幾分。他的嗓音清澈如醴泉,此時加快語速,引得喉頭髮癢,低咳道:“唯有魔氣能引來魔獸,她不過是個普通人修,不應如此。”</p>



    “這就是我們有求於你的原因。”</p>



    紀雲開抿了口熱茶,嘴裡時刻都停不下,開始細細咀嚼從屋外樹下摘來的葉子。</p>



    “寧寧雖是普通人,但據她所說,在煉妖塔開啟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療傷用的仙泉掉包,換作含了魔氣的腐蝕性劇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濺在腿上。”</p>



    這是最讓寧寧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直到十方法會結束,調換仙泉的罪魁禍首都沒有被找出。</p>



    當時她被藥水所傷,雖然在水中見到絲絲縷縷的魔氣,卻只當那是劇毒裡的必要成分,沒有多加思考。</p>



    而在究竟是誰置換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有人看不慣他魔族的血統,特此做下手腳——</p>



    可如今看來,似乎全然不像這般簡單。</p>



    “百草堂後來細細查過,那瓶子裡的魔氣非比尋常,浸入寧寧身體之後,讓她在魔獸眼裡成了塊隨時散發強烈魔息的香餑餑。”</p>



    紀雲開繼續道:“類似於引魔香,哪怕只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都能對魔獸產生強烈吸引力。”</p>



    他說得直白,溫鶴眠何其聰穎,當即明白了話裡未盡的深意。</p>



    這藥水最終被鬼使神差塗在寧寧身上,可按照幕後黑手原本的計劃,它本應傷及裴寂。</p>



    一旦裴寂沾染劇毒,進入煉妖塔後,不但會承受本身狂湧不止的魔氣,更要在諸多妖魔的圍剿中,被它們濃郁的魔息淹沒。</p>



    對於他而言,無疑是種巨大的折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