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他說話時斂了笑，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要是幫錯了人，我們突破浮屠境的難度恐怕要猛增十倍不止——你們覺得，這鬼地方的執念究竟是什麼？”</p>



    永歸道:“謝逾乃浮屠境主人，周倚眉是他永生傷痕。倘若知曉錯付情深，如何能從愧責脫身？沒得爭，只可能，待在煉妖塔這一層，自我放逐以讓心理平衡。”</p>



    白曄:“說人話。”</p>



    “永歸小師傅的意思是，謝逾的執念在於愧疚。”</p>



    寧寧擺弄著桌上的圓鏡，拖住腮幫子說:“話本子裡不都這樣寫嗎？只有在女主角死掉之後，男主人公才終於察覺自己有多麼愛她，於是一夜白髮，整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唔，大概就是這種劇情。”</p>



    白曄冷嗤:“怎麼，你不會還相信這些玩意吧？除了話本子裡的角色，真有正常人能把愛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p>



    他說著翹了腿，很有耐心地悠聲道:“作為一個男人，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們這群兄弟不可能為所謂的白月光守身如玉一輩子，更不會因為那麼點後悔和愧疚一蹶不振。花花世界那麼大，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p>



    這番言論話糙理不糙，白曄猛地往嘴裡灌了口水，又補充道:“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真的愛慘了那女人，到死都在打光棍，可愛情算什麼？只不過是生活裡可有可無的調劑品啊！沒了它，我照樣可以步步高昇、家財萬貫、飽受萬人敬仰——誒嘿，美滋滋兒。”</p>



    簡而言之，他不覺得謝逾對周倚眉的歉疚能造出如此龐大的幻境，現實不是全員戀愛腦的話本子。</p>



    孟訣沒反駁，順著他的意思接話:“不知依白道友所看，這浮屠境的成因是何緣由？”</p>



    “我覺得吧，謝逾肯定恨死周倚眉了。”</p>



    白曄眼底盡是勝券在握的神采，語速越說越快:“你們想啊，他雖然年少與她相戀，可那畢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這時間一年一年地過，無論多麼濃烈的感情，都難免被磨得只剩下一個薄殼——那兩人僅僅是這樣的交情，而周倚眉非但想要殺他，還將謝逾關進暗無天日的煉妖塔，你們說，這執念夠不夠重？”</p>



    寧寧笑了:“所以你覺得，謝逾想要殺掉周倚眉報仇。”</p>



    “對啊！”</p>



    白曄應得毫不猶豫:“這不是挺符合他性格嗎？睚眥必報的小人。”</p>



    “但如果謝逾真想殺她，在這處浮屠境裡，他曾有很多動手機會，不必非得等到報仇的這一刻。”</p>



    裴寂沉聲開口，眼底是化不開的暗色:“他至今沒動周倚眉，說明心中尚有溫存。”</p>



    這兩方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合理之處，房屋內一時陷入沉默，忽然響起寧寧清脆的嗓音:“哇，你們快看！周小姐出發了！”</p>



    於是在場幾人紛紛側過頭。</p>



    寧寧在百花深處的姑娘手裡得到過一份視靈，不久前與周倚眉談話時，順手將它放在了周小姐肩頭。</p>



    仙魔大戰之時，這玩意兒尚未被研發。因此就算周倚眉察覺到不對勁，也不會對它多麼上心，頂多覺得路過了不知名蚊蟲，與報仇比起來不值得注意。</p>



    “既然咱們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寧寧指了指面前的圓鏡，“不如先看看劇情走向？”</p>



    她說罷半垂眼睫，凝神看向鏡面上的影子。</p>



    身形纖瘦的白衣女子立於門前，仰頭望向狂浪翻湧的天際。</p>



    緊疊的烏雲恍如變幻無常的鬼面，疾風像饕餮吞吃的聲音。</p>



    的確是個好天氣。</p>



    周倚眉沒做任何準備，不過是將稍顯凌亂的髮絲重新束起，匆匆洗了把臉，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p>



    *</p>



    顧昭昭在整理帶去鸞城的行李時，忽然聽見門外的腳步聲。</p>



    她以為那是侍奉於身側的丫鬟，低著頭繼續整理:“何事？”</p>



    只要熬過今天。</p>



    今日一過，待她與謝逾一道前往鸞城，徹底擺脫崇嶺這是非之地，她顧昭昭，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p>



    魔君之妻。</p>



    一想到這四個字，她就止不住嘴角上揚。</p>



    其實打從一開始，她從沒想過謝逾能有這麼大出息，之所以暗自借了小姐的功勞，只因為他生有一張漂亮的臉。</p>



    哪怕遍體鱗傷、瘦骨嶙峋，少年的眉眼也能在剎那之間令她面紅心跳。</p>



    只可惜謝逾對高不可攀的周大小姐情根深種，對她從未生出絲毫興趣。</p>



    充斥整個心口的嫉妒，應該就是自那時而起。</p>



    周倚眉擁有女人們渴望的一切，絕美容貌、出色根骨、無懈可擊的家世，以及為數眾多對她死心塌地的男人。</p>



    顧昭昭不甘心。</p>



    即便謝逾不喜歡她，她有的是法子叫他上鉤。</p>



    於是她開始日復一日地編織謊言。</p>



    周倚眉心疼謝逾，礙於周家眼線，只能託付身邊的侍女為那小奴隸捎去傷藥和糕點。</p>



    顧昭昭拿著籃子悄悄跑去見他，紅著臉告訴滿臉戒備的少年:“你別怕，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藥膏……你的傷還痛嗎？”</p>



    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p>



    謝逾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柔和，偶爾會向她喃喃提起，為何周小姐總是對他不冷不熱，從未來看他一眼。</p>



    後來謝逾向周倚眉提出私奔，顧昭昭毫不猶豫告了密。</p>



    周大小姐被囚，謝逾被打得半死不活。</p>



    而她走到少年身邊，擠出一滴眼淚:“你真傻，周小姐那樣的人物，怎會心甘情願同你離開？就在今早，她還向我嘲諷過你的無能無知……她把一切都告訴老爺，今夜註定不會來了。”</p>



    謝逾的兩隻眼睛都是血紅，一眨不眨地望著她。</p>



    顧昭昭繼續告訴他:“你走吧，若是來日還記得我，便回來崇嶺看看我。”</p>



    在那一瞬間，少年眼底的冷漠土崩瓦解，瀰漫開淺淺水霧。</p>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p>



    誰能想到，謝逾竟會成為魔君呢。</p>



    眼看曾經無比驕傲的周倚眉從雲端跌落雲底，而她一步登天，成為了陪伴在魔君身旁的人，那些滋生多年的妒忌終於煙消雲散，顧昭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p>



    只有一點。</p>



    謝逾似乎仍對周倚眉舊情未了，哪怕口中說得多麼厭惡，可眼睛騙不了人。</p>



    等到去往鸞城，她就可以與周大小姐永遠說再見了。</p>



    顧昭昭心頭歡喜，本打算繼續收整行李，卻隱隱覺得不大對勁。</p>



    方才進屋的那人沒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站在門口，不知是否正在看她。</p>



    她胸口一跳，倉惶抬頭。</p>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p>



    周倚眉。</p>



    顧昭昭感覺不太妙，往後瑟縮一下。</p>



    她居然連說話的勇氣都不復存在，磕磕巴巴好一會兒，才破了音地驚呼出聲:“你、你想幹什麼？”</p>



    她沒有忘記，周倚眉曾經是個根骨卓絕的劍修。</p>



    只可惜在她的慫恿之下，那隻拿劍的右手被謝逾生生折斷。</p>



    “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若是傷了我，謝逾定然饒不了你——侍衛呢？丫鬟呢？都去哪兒了！”</p>



    周倚眉沒理會她的大喊大叫，手中白光一現，出現一把鋒利長劍。</p>



    孟訣緩聲道:“以氣化劍，這位小姐修為不低。”</p>



    再看窗外，雖然還未到傍晚，天空卻已經全暗了。</p>



    烏雲聚成龐大的漩渦，陰沉沉倒掛在天幕上，彷彿要將所有光亮吞噬殆盡，空留沉悶且單調的黑。</p>



    也因此，當月光般的雪白劍意凜然湧動，如洶洶雪瀑映亮女子側臉時，勾勒出的殺氣才會像方才這般冷冽而瑰麗。</p>



    這女人一定是瘋了。</p>



    她竟是……以左手拿著劍的，</p>



    顧昭昭被嚇得瑟瑟發抖，周倚眉則自始至終面無表情，望向她時不像在看活物。</p>



    像在看一塊噁心至極的垃圾。</p>



    劍氣嗡鳴，白衣女修上前一步。</p>



    顧昭昭還想求饒，小腹卻猝不及防被劍氣猛地一撞，渾身劇痛之下，噗地從口中吐出鮮血。</p>



    周倚眉懶得同她多話，語氣極淡:“安靜。”</p>



    她不想聽見這人的聲音。</p>



    顧昭昭哭成了淚人，想道歉求饒卻不敢，只能一邊發抖一邊掉眼淚。</p>



    而那提著劍的瘋女人一把提起她領口，不由分說將顧昭昭往屋外拽。</p>



    她哪敢反抗，只能跟著周倚眉一步步往前。</p>



    府邸裡的侍從丫鬟皆昏昏倒地、沒了意識，顧昭昭看得心頭大駭，開始盤算如何能儘早讓謝逾發覺此等慘狀，只有他能治治這瘋——</p>



    不對。</p>



    她兀地瞪大眼睛。</p>



    周倚眉拽著她去的方向並非別處，正是謝逾的臥房。</p>



    她隱約有了預感，自己接下來會遭遇什麼。</p>



    “不……求求你，不要！是我錯了……！”</p>



    她下意識想要求饒，瞥見對方淡漠的臉孔後狠狠一咬牙，啞聲道:“你真以為他會信你的鬼話？待會兒謝逾見我受傷，準會立馬殺了你！”</p>



    周倚眉沉靜如死水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笑。</p>



    充滿了嘲笑、不屑與懷疑的笑，冰冷如刀，彷彿在一字一頓地問她:“你確定？”</p>



    顧昭昭不確定。</p>



    她知道謝逾對周倚眉懷有特殊的感情，愛恨交織，最是叫人癲狂。</p>



    隨即便是破門而入的砰響，當她還在為那道眼神心驚肉跳之時，周倚眉已經踹開了謝逾的房門。</p>



    而正如她所料，房屋裡的男人微微一怔，並沒有立刻出手。</p>



    謝逾終究還是對周倚眉心存不忍。</p>



    “阿逾，救我！”</p>



    顧昭昭來不及細想其它，涕泗橫流地扯著嗓子喊:“她瘋了，周倚眉——”</p>



    話音未盡，小腹之上又是一陣劇痛，血花跟旋轉花灑似的噴出來。</p>



    ——周倚眉竟然敢當著謝逾的面傷她！</p>



    謝逾對顧昭昭好歹有幾分情，見狀蹙眉怒起，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周倚眉冷聲打斷:“上前一步，我會殺她。”</p>



    她沒說謊，長劍架在顧昭昭脖子上，劍修殺人不過轉瞬之間。</p>



    兩張對峙，場面陷入僵局。</p>



    “說。”</p>



    周倚眉面無表情:“當年為他準備傷藥的是誰？”</p>



    她就知道瘋女人會來這一出！</p>



    顧昭昭目眥欲裂，用顫抖不已的聲線大聲喊:“我……是我！阿逾救我——啊！”</p>



    一縷劍氣毫不留情穿過她右手手掌，劇痛難忍。</p>



    “最後一次機會。”</p>



    周倚眉的語氣依舊沒有起伏:“當年為他準備傷藥的是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