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這條巷子很淺, 還未前行多久,便來到拐角處。</p>



    在寂靜無聲的巷道里,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實體的黑氣, 水銀色月光灑在地面,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p>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燈火,唯有一處毫不起眼的破舊木屋亮著光。</p>



    寧寧甫一上前,便有微風拂過。木屋門前深黑的厚重紗帳被夜風揚起,如同在半空蕩起的一縷水波,層層漣漪此起彼伏, 露出紗帳裡的幾分昏黃燭光。</p>



    那就是紙條中提到的“簾帳之後”。</p>



    裴寂向來謹慎, 握著劍先行把簾帳掀開, 等探身確認安全無事,才把寧寧拉進黑帳中。</p>



    她在來之前, 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所謂“簾帳之後”的景象, 然而此番親身踏足此地, 還是不由感到了些許意外。</p>



    就裝潢來看,這裡與貧民街區的其它房屋沒有太大差別。</p>



    逼仄陳舊、狹窄沉悶,黯淡燭光填滿每個角落, 與不願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纏, 放眼望去盡是灰塵、裂痕與搖搖欲墜的蛛網,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p>



    一排排貨架雜亂地陳列其間,讓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邁不開腳。當寧寧細細看去, 能在貨架上見到凌亂擺放的符紙與典籍, 還有許多她從未見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p>



    幾幅歪歪扭扭的畫被掛在牆邊,寧寧好奇望去, 一眼就被其中一張吸引了注意力。</p>



    畫上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輕而淡的陽光穿過層層凝聚的雲翳, 透出紗幔般溫和柔軟的鵝黃色澤。</p>



    畫作之下,赫然寫著幾個大字,她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纖凝破》——和宋纖凝的名字好像啊。”</p>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點什麼?”</p>



    陌生男音突然響起,寧寧尋聲抬眸,在滿地散落的書冊裡,發現了坐在書堆上的年輕男人。</p>



    她雖然看出這是個商鋪,對店裡的商品卻是一無所知,正要思考應該如何回答,就聽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來過這裡?”</p>



    他真是毫不客套,開門見山。</p>



    青年聞言神色一變,仍然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p>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卻已經生了大把白髮與厚重眼袋,黑白相間的毛搭配上驚天動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國寶成了精似的。</p>



    “城主夫人?”</p>



    男人打了個哈欠:“你說哪個城主夫人?”</p>



    寧寧一怔:“你的意思是……她們兩個都來過?”</p>



    對方不說話了。</p>



    “要是說實話,我們自會給你報酬。”</p>



    她想起自己可憐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邊緣瘋狂試探的錢袋,咬牙繼續道:“不知閣下能否透露一些情報?”</p>



    “開玩笑,我是那種會因為錢財喪失原則的人嗎?客人的**必須完完整整保護好,這是我開店的信條!”</p>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們願意多給點,也不是不——”</p>



    他話沒說完,就見到一束白茫茫的劍光迎面而來,冷冽如冰,恰好劃過他幾縷垂落的髮絲。</p>



    青年嘴角一抽。</p>



    那個深夜進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語氣與神態都是溫溫柔柔,沒想到她身邊的少年人像條瘋狗,拔了劍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惡匪打劫,把他嚇得夠嗆。</p>



    近日正值十方法會,這兩個隨身帶劍的年輕人一看就是仙門小弟子,雖然都穿了黑衣,心裡鐵定白得跟紙沒什麼兩樣。</p>



    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報價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這些不諳世事的名門正派,沒想到被對方當場來了個下馬威,劍氣又冷又兇,全然沒有一絲一毫正道的做派。</p>



    這是哪個宗門的徒弟?莫非……</p>



    腦海裡緩緩浮現起某個門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陣哆嗦:“你們難道是,玄虛劍派的弟子?”</p>



    寧寧看出這位想要訛人,並未攔下裴寂,應聲笑著點頭:“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p>



    他欲哭無淚。</p>



    廢話啊。</p>



    除了玄虛劍派,沒有哪個宗門能把弟子的頭顱掛在船上飛,堪稱魔幻主義巔峰大作,不服不行。</p>



    這個恐怖門派早就鬧得滿城風雨,活生生成了嚇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積來的福分,讓他能與這兩位見上一面,果真名不虛傳。</p>



    論殘暴程度,玄虛劍派天下無敵。</p>



    裴寂對陌生人從來沒有太多好脾氣,更何況這店家擺明動了歪心思,他握著劍面色不改,把寧寧之前的話重複一遍:“兩位城主夫人都來過?”</p>



    “有話好好說!都來過,都來過!”</p>



    青年慌忙應道:“你們想打聽什麼?”</p>



    那姑娘還是笑意盈盈的模樣,眼見同伴拔了劍,居然絲毫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這家店有何特殊之處?她們都來做過什麼?”</p>



    他總算看出來了。</p>



    這兩人的心,是在同一個煤堆裡滾過的。</p>



    “我這兒的貨物,大多是咒術和符篆。”</p>



    見寧寧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青年趕忙道:“這些符咒與名門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這鋪子裡,最講究一個‘邪’字。”</p>



    邪。</p>



    寧寧眉目稍斂:“邪術?”</p>



    “正是!”</p>



    青年從書堆裡勉強直起身子,語氣不自覺亢奮許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講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麼有用怎麼來。”</p>



    修真界術法眾多、派別林立,寧寧所接觸到的玄虛劍道,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她瞭解的所有修行之道里,符術可謂最是詭譎多變。</p>



    意在筆先、揮毫落紙,點橫折捺皆有講究,哪怕錯位分毫,都可能與本意判若天淵;而筆墨丹青、硃砂浸血,繪製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會大相徑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