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那一日, 城主府內大宴賓客,華燈初上、歌舞笙簫,但見有一紅裙女子踩月而來, 一曲霓裳舞罷,驚豔四座。”</p>



    臺上的說書先生用力一拍驚堂木,聲調隨之揚起:“這便是城主與夫人的初回相見,後來據城主所言,他自少年時起便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神女踏月, 紅衣如火,於雲煙蒸蔚之時身形漸隱, 匆匆不知其所蹤——而城主苦覓多年,在那日終得一見。”</p>



    臺下大多是前來參加十方法會的仙門弟子, 對這段男女地位懸殊的閃婚愛情故事十分感興趣,有人聽罷大喊一聲:“可我聽說,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時候,上位城主夫人去世還沒滿一年呢!”</p>



    這簡直是明晃晃的砸場子,偏偏有不少人跟著他應和:“對啊!這樣如何對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靈?”</p>



    “這、這個——”</p>



    說書先生顯然有些慌, 拿手帕匆忙拭去額角冷汗:“諸位小道長有所不知,城主與上一位夫人之間, 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聯姻, 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裡一併出現時, 雖能稱得上是‘相敬如賓’, 卻能輕易瞧出彼此之間沒什麼情誼,冷淡得很。”</p>



    他說得口乾舌燥, 囫圇喝下一杯半涼茶水, 見臺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 便趁勢繼續說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纖凝, 是個自幼在深閨長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連家門都很少出去。”</p>



    城中百姓所傳,皆是駱元明與鸞娘命中註定般的愛情故事,對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聽見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識閉了嘴,豎起耳朵繼續聽。</p>



    “但城主呢?一個在外歷練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繼承城主之位,說不定直到如今也在雲遊四海。這兩位的經歷、興趣與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難。”</p>



    說書先生搖頭喟嘆道:“其實那也是個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發重症,就那麼走了……唉,造化弄人吶。”</p>



    “我還有個問題!”</p>



    小弟子們在宗門裡勤修苦練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觸一些緊張刺激的八卦,個個熱情高漲,趁亂高聲道:“我聽過一個傳言,聲稱鸞城失蹤的少女們很可能與鸞娘有關——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p>



    臺下一片譁然。</p>



    這個問題頗為敏感,然而說書先生講得上了頭,一時沒再顧及其它,壓低聲音道:“其實吧,這個說法早就傳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為自證清白,特意讓人鉅細無遺地搜了一遍臥房與隨身物件,結果什麼都沒發現。”</p>



    寧寧坐在角落裡安靜地聽,看著桌面上寫滿字的白紙,心亂如麻。</p>



    自從裴寂察覺鄭師姐不見蹤影,他們便將當晚的影像來來回回翻了個遍。百花深處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見到鄭薇綺的影子。</p>



    城主府鸞鳥像的雙眼呈旋轉之勢,只要把握得當,很容易就能避開監察。她消失得毫無徵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有被別有用心之人擄了去。</p>



    賀知洲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找到城主與鸞娘,跟後者當面對質。</p>



    然而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當初城內謠言大起,鸞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連常去的書房都叫人細細搜查了一遍,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p>



    城主本就對夫人極為偏袒,打那以後便愈發信任鸞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議論,將她與失蹤一事扯上關聯。</p>



    也就是說,如今鄭薇綺不見蹤影,就算他們一行人向城主稟明此事,先不說他會不會相信仙門小弟子毫無證據的一面之詞,哪怕當真答應讓他們搜查鸞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反而會打草驚蛇,讓她更加防備。</p>



    他們掌握的消息太少,決不能輕舉妄動。</p>



    “不止鄭師姐,大師兄也不見了。”</p>



    寧寧用手拖著側臉,在紙上的“孟訣”兩個字旁打了個問號。</p>



    據林潯所言,大師兄醉酒後倒在了酒樓裡,但當三人前往天香閣時,卻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蹤。</p>



    “按照常理來說,修道之人應該很難醉酒,像你們昨晚醉得那樣厲害,就更是離譜。”</p>



    寧寧沉思片刻,在陣陣驚堂木的響聲里正色道:“尤其師尊,他修為最高,卻醉得最久最厲害,直到此時也並未恢復;大師兄杳無音信,如果沒有出事,應該也還醉著——那酒裡會不會被特意加了專門針對修士的藥,修為越高,受到的影響也就越大?”</p>



    “而九洲春歸正是鸞娘特意囑託我們喝的!”</p>



    賀知洲恨得牙癢癢:“那酒絕對有問題,鸞娘特意弄這麼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麼?”</p>



    “獻祭之法,講求陰陽相生、一一相換。”</p>



    裴寂沉聲道:“若是能尋得靈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換而來的裨益便也越大,鄭師姐那般修為,自是可遇不可求。”</p>



    賀知洲聞言心下一驚,再看向寧寧,已是不知不覺間冷汗涔涔。</p>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寧寧正好送他回客棧歇息,並未喝下九洲春歸……或許失蹤的就不止鄭薇綺,還有她了。</p>



    “可如果當真是鸞娘在幕後搗鬼,這樣絲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p>



    寧寧也覺得一陣後怕,在心裡感謝了不會喝酒的裴寂千千萬萬遍:“又是酒裡下藥,又是隨即剛剛好擄走鄭師姐,這豈不是擺明了想要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有本事來查啊’。”</p>



    賀知洲哼了聲:“說不定她就偏偏好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憐,其實見到我們焦頭爛額又無能為力,早就在心裡笑開了花。更何況有城主給她撐腰,不管怎麼作妖,都很難查到鸞娘身上。”</p>



    他說話間,忽然瞥見身側有一白影掠過,緊隨其後便是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諸位小道長,可是在討論城中的少女失蹤一案?”</p>



    然而仰起腦袋,卻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陌生臉龐。</p>



    寧寧認出聲音的主人,把音量壓低許多:“城主?”</p>



    “是我。”</p>



    駱元明淡笑頷首:“我時常易容出府,探訪民情——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吧?”</p>



    賀知洲心裡藏不住話,與寧寧對視一眼後試探性出聲:“城主,我們昨夜喝下九洲春歸不省人事,大師姐更是無故失蹤,直到現在也沒回來。”</p>



    駱元明的笑瞬間收斂,眼底露出幾分驚詫之色:“鄭道友?”</p>



    賀知洲猛點頭,將昨夜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駱元明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末了沉聲無奈道:“所以說,小道長們都懷疑此事乃內子所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與我形影不離,這會兒去了書房看書,同樣有侍女陪在身邊。”</p>



    寧寧思緒一頓。</p>



    “鸞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對她懷有偏見,我是她丈夫,最能瞭解娘子的為人。她雖是舞女,卻性情剛烈、志存高遠,斷然不會做出作奸犯科之事。”</p>



    他音量雖低,目光裡卻透露出熾熱的決意與凜然之色,談話間握緊了拳,正色道:“諸位無需擔憂,駱某必會傾盡全力查明此事,還鸞城一個太平。”</p>



    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聽說為了查出真兇,曾在鸞鳥像記錄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p>



    雖然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查出來。</p>



    按照約定俗成的法則,這類人就跟國產電影裡的警察沒什麼兩樣,出了事一竅不通,等風風火火趕到現場,事件已經全被主角解決光了。</p>



    寧寧有些頭疼,懷揣著所剩不多的希冀問他:“城主,近日以來刑司院徹夜搜查,可有得出什麼結論?”</p>



    “我們考慮過許多動機,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獻祭。”</p>



    駱元明道:“失蹤的女子們多為十六七歲,正是作為祭品的最佳年紀。擄走她們的理應是個修士,至於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詭譎莫測,其中以生人為引的法子多不勝數,煉魂、奪魄、奪舍、甚至於用以採補的爐鼎,都算是一種可能性。”</p>



    得,果然跟沒說差不多。</p>



    “除此之外,我這裡還有一則秘辛。都說城主天賦異稟,是位出類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p>



    臺上的說書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蒞臨,猶在兀自地說。寧寧望一眼駱元明,得了對方一個溫和的笑,示意她繼續往下聽。</p>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卻也藏有無盡天靈地寶。午夜之時,但見連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鉤,在若隱若現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處,赫然有一株紅蓮綻開——”</p>



    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那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靈植,孤月蓮!”</p>



    臺下有人好奇問:“這蓮花與識海有何關聯?”</p>



    “識海受損的修士,無異於仙途盡斷,常人皆道神仙難救,然而若以幾種珍稀藥材煉成丹藥,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p>



    寧寧的心臟噗通一跳。</p>



    原著裡的確說過,溫鶴眠之所以能恢復修為,全因玄虛劍派的其他長老費盡心思尋來藥材,只不過那些靈植究竟是為何物,卻一個字也沒提到。</p>



    最為可惜的一點是,由於還需多年才能集齊藥材,待溫鶴眠恢復之時,已然滿身舊疾、整日鬱鬱寡歡,即便識海復原,也難以達到當年的水平。</p>



    他們兩人好歹是仍然保持著通信的筆友,若是她能盡一份力細細去尋,說不定能讓溫長老提早恢復,也不用再受那麼多無妄之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