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寧寧的心跳有些亂。</p>



    夜裡的鸞城車水馬龍, 偏偏裴寂不愛人群與喧譁,於是她在送他回客棧時,特意選了條僻靜的巷道小路。</p>



    此時天色已黯, 四下無人,夜色如同宣紙上的一卷潑墨, 自天邊傾瀉而來。灰濛濛的雲朵映襯著點點繁星, 宛若細碎流沙一粒粒墜落, 化作樓宇間不滅的燈火,連綴出綿長晶亮的銀河。</p>



    而他們被高牆的影子籠罩其中,遊曳不定的清光輕撫著靜謐夜色,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 比如街道上嘈雜的人聲,遠處隱隱傳來的幾道犬吠, 還有裴寂恍如耳語的低喃。</p>



    他很高,站在寧寧面前時, 擋住了所有或明或黯的燈光, 當她睜開眼睛, 只能見到裴寂幽深的眼瞳。</p>



    像一襲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的黑色幕布。</p>



    他在叫她“寧寧”, 而非曾經冷漠疏離的“師姐”。</p>



    她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不對勁。</p>



    身邊叫她名字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唯獨聽見裴寂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會無緣無故地心跳加速。</p>



    這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p>



    “……裴寂。”</p>



    寧寧臉皮薄,既被他盯得害羞,也擔心有什麼人偶然路過,見到他們倆曖昧的姿勢,因此按在他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 試圖將裴寂向後推一些:“你先站好。”</p>



    這樣一推, 又忍不住身形一滯。</p>



    因是夏日, 裴寂的衣衫很薄, 隔著一層軟綿綿的布料,她能很清楚地觸碰到對方皮膚的熱度。</p>



    尤其手上一用力,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堅實的紋理,以及劇烈的心跳。</p>



    寧寧被這種奇異的觸感驚得耳朵發燙。</p>



    裴寂醉了酒,被她推得向後一個踉蹌,按在肩頭的雙手卻沒鬆開。</p>



    巷道旁的一戶人家亮了燈,光線像霧氣那樣無聲瀰漫,浸在少年人稜角分明的面頰。</p>



    他因喝過酒,眼眶周圍泛著一圈粉紅,好似春日裡沾了水的桃花,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臉龐,越來越淡,越來越散,襯得淚痣懸墜如血滴,又像被染紅的一滴淚。</p>



    裴寂仍是低頭望著她,神色冷冽,語氣裡卻透出幾分委屈的意味:“你討厭我?”</p>



    醉酒之後的思維簡單又直白,他見自己被寧寧推開,便下意識覺得遭到了嫌棄,本就燥熱難耐的心裡愈發難受,灼得胸口悶悶發痛。</p>



    寧寧不傻,很快明白了他說出這句話的原因。</p>



    無論裴寂本人的邏輯有多麼嚴密,她總不能跟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講道理,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應道:“我怎麼會討厭你?”</p>



    裴寂皺了皺眉。</p>



    他的眼睛黑得純粹,在酒勁影響下暈暈乎乎沒什麼神采,卻也因此顯得更加單純無害。寧寧聽見他很小聲地說:“你……你推我。”</p>



    “推開就是討厭你呀?”</p>



    她之前也喝了點酒,卻並未覺得有多少醉意。</p>



    這會兒不知是受了九洲春歸餘韻的影響,還是慌亂之下的頭腦發熱,寧寧說著手掌合攏,輕輕抓住裴寂胸前的領口,將他往自己身邊一拉,好笑道:“那我把你拉過來,難道就喜歡你了?”</p>



    裴寂微微一愣。</p>



    寧寧眼睜睜看著他白玉般的臉龐迅速變得通紅,旋即倉促低下腦袋,竟像是頗為害羞似的,支支吾吾應了聲“唔”。</p>



    寧寧一個頭兩個大。</p>



    ——你這麼不好意思地“唔”什麼“唔”啊!她才不是那個意思!這是反問句,反問句!</p>



    這是句玩笑話,可她忘了,醉酒的人聽不懂玩笑話,總是當真。</p>



    託裴寂的福,寧寧也感覺有股無形的火從後腦勺一直燒,把本來就陣陣發熱的臉龐燒得滾燙。</p>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不討厭你。”</p>



    寧寧唯恐他想歪,加重語氣解釋:“無論如何,絕對不會。”</p>



    裴寂的力道終於小了一些,神情幾乎稱得上是“小心翼翼”:“真的?”</p>



    寧寧用力點頭:“真的!”</p>



    頓了頓,又試探性補充道:“要不,你先把手鬆開?我送你回客棧休息,我們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兒。”</p>



    滿身浸在黑暗裡的少年遲疑片刻,低著頭把雙手挪開。</p>



    從來沒有誰喜歡他。</p>



    孃親罵他是雜種,同門紛紛嘲笑他的血統,就連獨自流浪時,魔氣發作被陌生人看見,也會被罵罵咧咧地叫做“怪物”。</p>



    他才不稀罕那些人的喜歡,更不可能祈求他們的絲毫關心,就算一輩子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也同樣能過下去。</p>



    可是……當寧寧說並不討厭的時候,裴寂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p>



    他並非搖尾乞憐的犬類,不會因為一丁點恩惠便死心塌地,之所以會覺得開心,許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是她。</p>



    只要她不討厭,就夠了。</p>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在暗暗奢求著一絲絲喜歡,只要一絲絲就好。</p>



    “裴寂?”</p>



    寧寧見他發呆,習慣性戳了戳裴寂手臂:“跟我回去好不好?”</p>



    他意識一片混沌,稀裡糊塗點點頭。</p>



    然後被寧寧扯住袖子,輕輕一拉。</p>



    眼前濃郁的黑暗頃刻消散,少年被她從巷道的陰影里拉出來,置身於一盞昏黃的明燈之下。</p>



    他腳步不穩,順著力道向前趔趄幾步,恰好撲在寧寧懷中。</p>



    因為有了方才的那次接觸,她似乎早就做了心理準備,料到會變成這樣。</p>



    然而寧寧這回並未不由分說地把裴寂推開,而是輕輕拍了拍他後背,聲音無比貼近他胸膛,迴旋在衣衫的褶皺之間,有些悶悶的,也有些無可奈何:“好啦好啦,能自己站起來吧?”</p>



    她知道裴寂因童年經歷格外敏感自卑,不想讓他又覺得自己受了厭惡,因此沒有毫不猶豫地推開。</p>



    溫柔得讓他不知所措。</p>



    哪怕醉著酒,裴寂還是本能地感到心跳加速,遊離於神識之外的意識勉強被拽回來一些,在短暫怔愣後直起身子,木著臉點頭。</p>



    “我還是扶著你吧。”</p>



    他似乎比之前安分了一些,寧寧伸出手去,順勢扶好裴寂手臂。</p>



    少年人的手臂纖細而有力,因多年練劍,生有結實緊繃的肌肉。</p>



    她好歹是在二十一世紀長大的根正苗紅好青年,沒有古人那樣強烈的男女大防,但像這樣緊緊與他走在一起,還是會感到緊張。</p>



    隨著漸漸走進巷道,周圍的聲音也在慢慢變小,被濃郁墨色吞入腹中。</p>



    裴寂走得搖搖晃晃,寧寧小心翼翼跟在他身旁,猝不及防地,突然聽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p>



    “……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p>



    四下極靜,裴寂的這道聲音便也顯得極為突兀和清晰,像粗糙的磨砂經過耳膜,惹來一串莫名的癢。</p>



    寧寧一時間愣住。</p>



    她疑心著這是不是自己酒後的幻聽,帶了些困惑地側頭抬起眼睛,不偏不倚,恰好對上裴寂眼眸。</p>



    他見寧寧怔忪,以為她並沒有聽清。</p>



    於是又板著臉,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地重複一遍:“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p>



    這句話一出口,連承影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要是這小子繼續按照現在的趨勢一路狂說,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恐怕到了第二日,連見寧寧一面的勇氣都沒有。</p>



    ——雖然它的確有一點點,想看到裴寂的那副模樣啦。</p>



    作為同甘共苦多年的好兄弟兼好媽媽,承影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當即壓低了聲音,試探性發問:“等等等等裴小寂,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p>



    按照平時的習慣,裴寂本應該在心裡默默回覆它。</p>



    哪知他竟直接望著寧寧,張口正色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很清楚——特別清楚。”</p>



    寧寧又是一怔。</p>



    然後看著跟前的黑衣少年目光悠悠一晃,最終停留在她眼前,眼尾和眼眶都紅得厲害,含糊卻認真地說:“我也可以……陪著你。”</p>



    承影:……</p>



    承影沒眼看,神色扭曲地閉上嘴,後來實在忍不住偷笑,乾脆噗噗噗地樂出聲來,在識海中飄來飄去自由飛翔。</p>



    哪怕明日等裴寂清醒過來,說不定會惱羞成怒地殺了它,為了此時此刻的快樂,那也超值啊嘻嘻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