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寧寧:“……噢。”</p>



    他力道不大,動作卻極為乾淨利落。寧寧一直乖巧跟在身後,總覺得自己像是遺忘了什麼東西,無比困惑地皺起眉頭。</p>



    沒過一會兒,才拉著裴寂急匆匆跑回來,指了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另一團劍修肉:“賀知洲,我們忘了賀知洲,他還在地上躺著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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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寧的傷口在臉上,由於不能把眼珠子摳出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探查,沒有鏡子的情況下,僅憑自己一人之力很難把藥擦好。</p>



    “你要幫我上藥?”</p>



    她眼見裴寂往手上沾了藥膏,驚訝得無以復加,侷促坐在床頭。</p>



    ——她何德何能才能讓原著裡的練劍機器拿起小藥瓶,帶著打怪升級的劇本一路狂奔大江東去,滔滔不復回啊。</p>



    裴寂很是上道,拿著藥坐在她跟前,問得開門見山:“還有哪兒受傷了?”</p>



    他這是默認的意思。</p>



    一下子就被看穿心裡藏著的念頭,寧寧身為師姐的滿身氣焰瞬間小了許多,伸出右手捋起衣袖。</p>



    於是裴寂的神色更加陰沉了。</p>



    他不應該只折斷那符修的膝蓋,早知道就打個半死再放出去,哪怕白曄想早點逃,他也能把令牌硬塞回那人嘴裡,來一出求生無門,求死無路。</p>



    寧寧見他臉色不悅,以為裴寂是在氣惱自己撒了謊,拿手指戳戳他手背:“其實不嚴重的,你看,不但沒有流血,我還能活動自如虎虎生風——”</p>



    她說著握緊拳頭胡亂揮了揮手臂,沒想到當即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刺入骨骼。</p>



    雷火符果然夠狠,寧寧被疼得表情一僵,為了不讓裴寂看見自己扭曲的五官,只能低下頭去,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掌捂住臉頰,從嗓子裡發出低低的氣音。</p>



    “這這這看起來就很疼!”</p>



    承影嗚嗚嗚地帶了哭腔,在他腦袋裡直打哆嗦:“裴小寂,你快把這副要殺人的模樣好好收起來,千萬別嚇著她。寧寧多好啊,不想讓你擔心,一直忍著沒說。”</p>



    裴寂沒回應它,神情卻微微一僵,十分笨拙地收斂五官上的戾氣,結果卻讓本就不自然的臉色變得更加不自然,跟石雕人似的。</p>



    與此同時,少年右手握緊藥瓶,左手暗暗掐訣,有什麼東西在白光一現之下轟然破碎。</p>



    “什麼玩意兒?”</p>



    眼睜睜看著玄鏡裡的畫面陡然變成全黑,天羨子瘋狂錘桌:“裴寂那臭小子怎麼又把視靈弄壞了!”</p>



    “賠錢!賠錢!”</p>



    好不容易能見到一點苗頭,卻被那混小子親手掐斷,林淺狀如瘋兔,雙眼猩紅地狠狠捏碎手裡的白玉糕:“不讓他賠得傾家蕩產,我——我就氣死了!”</p>



    唯有何效臣擦去額角冷汗:“冷靜,冷靜。”</p>



    真宵被之前那兩人的狂態嚇了一跳,聽罷此言悠悠點頭。何掌門不愧是他惺惺相惜的對手,直到此時也能保持理智。</p>



    然而須臾之後,便聽見何效臣一本正經地繼續說:“裴寂該打,可寧寧是無辜的。要是讓他傾家蕩產吃不起飯,那小丫頭不也得跟著受苦?不得當不得當!”</p>



    林淺與天羨子聞言,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不愧是何掌門,直到此時也能保持理智,真是與我等惺惺相惜!”</p>



    真宵:……</p>



    好,很好,還是你們去猩猩相吸吧,是他不配。</p>



    秘境外邊鬧翻了天,裴寂身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卻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坐在床邊。</p>



    受傷對於他來說可謂家常便飯,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然而就是這種像喝涼白開一樣常見的小事,一旦發生在寧寧身上,就讓他莫名感到心煩。</p>



    不對。</p>



    與其說是“心煩”,或許“意亂”要更加貼切一些,胸口悶悶地難受。</p>



    這是種很討人厭的陌生感覺。</p>



    不止他,承影同樣如此。</p>



    由於跟著裴寂一同長大,它見多了這小孩被關在黑屋子裡斥責打罵,從粉雕玉砌的白團子變成如今的滿身傷疤。時間一久,早就漸漸習慣裴寂猶如黴神附體般的運氣,不會對傷痛做出太大反應。</p>



    可一見到寧寧的傷,立馬渾身顫抖著別開視線,痛苦得像個心碎的老媽媽。</p>



    裴寂往拇指上沾了藥膏,傾身向前:“可能會有些疼。”</p>



    寧寧往前伸出手,乖乖點頭:“我不怕疼的。”</p>



    她的手臂纖細白皙,手指亦是細細長長,宛如霜雪凝在指尖,暈出清冷漂亮的白。</p>



    那道傷疤橫亙在腕骨之上,如同雪白象牙上的一條猙獰劃痕,帶了淺淺血色,顯得格外駭人。</p>



    裴寂目光稍黯,左手按住她手腕,右手拇指則輕輕落在傷口邊緣。</p>



    藥膏沁入血肉,像把尖刀割過皮膚,寧寧的手指顫了顫。</p>



    他自小就學會了給自己上藥,後來年紀大一些,反倒覺得療傷一事可有可無,若是不那麼嚴重的傷口,便省去了擦藥的步驟,等著它自行癒合留疤。</p>



    ——無論如何,他應該很習慣這件事情的。</p>



    可當手指觸碰到寧寧的皮膚,卻突然生出了幾分猶豫。</p>



    在一陣短暫的停頓後,裴寂緩緩移動拇指,極輕極慢地掠過她傷痕。</p>



    他的手指不似寧寧,雖則纖長,卻生了好幾道舊傷與老繭,經過少女白嫩手腕時,帶來一陣隱隱約約、不甚明晰的摩挲感。</p>



    這是童年生活天差地別的映射,無比殘酷地展露著兩人之間身份的懸殊,她從不在意這種細節,裴寂卻心下煩悶。</p>



    他們之間的差距終究還是太大太大,他不知何時才能追上她。</p>



    寧寧坐在床上不敢動彈,偶爾好奇地抬起眼睛,望一望裴寂的模樣,又很快把視線移開。</p>



    他生得極為好看,眼尾細長、瞳仁漆黑,垂下眼睫為她擦藥時,長長的睫毛悄無聲息地輕輕顫動,讓她想起蝴蝶的翅膀。</p>



    眼底的紅映襯著眼角淚痣,在冷白肌膚下格外突出,凌亂的額髮輕飄飄下墜,少了幾分冷冽兇戾,平添溫順無害的病弱氣息。</p>



    這個樣子,好像,似乎,還挺順眼的。</p>



    “你幹嘛這麼小心啊裴小寂。”</p>



    承影在心底笑話他:“你這不是擦藥,像是打算典當傳家寶,和它進行最後的道別——你給自己上藥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好傢伙,眼睛一閉嘴巴一抿,那藥水哐哐哐就往傷口上倒,簡直能聽到血花飆出來的聲音,嘖嘖嘖,現在捨不得啊?”</p>



    裴寂眉心微擰,聽它繼續出主意:“我跟你講啊,像這樣光塗藥絕對不行,咱們得來一招更有殺傷力的手段——等你擦完藥膏,就低頭在她傷口上吹一吹氣。哇,這一吹!絕對吹出柔情蜜意的小火花,吹出舉案齊眉的小樹苗!太浪漫啦!”</p>



    裴寂在心裡默默記下:第一千零八十二次想把這中年大叔幹掉。</p>



    他對承影的餿主意置若罔聞,寧寧手上的疤痕並不長,不消多時便全部抹上了藥膏,當手指從她手臂離開時,指尖仍然殘存著女孩身上溫溫柔柔的熱度。</p>



    “謝謝你啊。”</p>



    寧寧不明白他淡漠目光下的層層思緒,輕笑著打算收回右臂,沒想到裴寂扶在她手腕上的左手並未鬆開。</p>



    甚至在她即將抽離時用力一按。</p>



    寧寧心頭一跳,有些詫異地看向他。</p>



    裴寂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這樣做,頗為難堪地咬了咬牙,骨節分明的手指下意識一緊,遲疑好一會兒才開口出聲,語氣低沉得不像話:“師姐。”</p>



    “嗯?”</p>



    寧寧沒做多想地回應,看見裴寂抬起仍然微紅著的雙眼,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低頭。</p>



    然後在她手背上,正對傷口的地方輕輕吹了一下。</p>



    承影呆了一剎。</p>



    承影翻來滾去,靈體猶如一隻醉酒的蝴蝶,原地昇天:“噫嘻嘻嘻哈哈哈嚯嚯嚯嘿嘿嘿,乖孩子乖孩子——”</p>



    這個動作結束得很快,寧寧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指尖就條件反射地一動。</p>



    ……有些癢。</p>



    這道氣息被壓得很低,在悶熱的盛夏裡宛如一股清幽微風,帶了點涼絲絲的氣兒,在她被灼傷的地方悠悠拂過。</p>



    俄頃之後,又像一縷倏然而落的醴泉,悄無聲息滲進骨血裡頭,不久前灼熱的痛意消弭大半,只留下迴旋在血液與神經的冰涼觸感,若有似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