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寧寧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一邊打量著林中景象。</p>



    樹林彷彿沉浸在之前的陰樂裡，夜色如海霧般徐徐生長，像宣紙上的墨團那樣緩緩氤氳開來，帶著絲絲縷縷透骨的涼氣。從不遠處傳來幾聲幽幽鳥鳴，沒有了鳥雀應有的輕快靈動，淒厲得有若哀嚎。</p>



    至於前方則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樹枝傾斜的影子好似魍魎亂晃的指節，一顆被熒光照得慘白的人頭浮在空中——</p>



    等等。</p>



    樹林裡怎麼會有浮空的人腦袋？</p>



    寧寧被驚得渾身一僵，等勉強看清不遠處的情景，才終於長舒一口氣。</p>



    原來那不是什麼浮空的人頭，而是身穿黑衣的裴寂。</p>



    這樣說來，在原著裡，男主的確是最先出現於一片不知名叢林的。</p>



    他的衣物與夜色渾然一體，偏偏皮膚又是極為惹眼的冷白，被樹林裡肆意生長的靈菇一照，整張臉就像盞行走的長明燈，真正意義上白得發光。</p>



    裴寂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在四目相交的瞬間也愣了愣。</p>



    “小師弟！”</p>



    寧寧心裡沒他那麼多顧慮，一路小跑著上了前:“好巧，你怎麼也在這兒？”</p>



    離得近了，才發覺他臉上有幾道帶血的劃痕，似乎剛經歷過一場打鬥。</p>



    “我聽見幾聲鐘響，順著靈氣趕來。”裴寂將她上下掃視一番，聲音有些啞，“你受傷了？”</p>



    寧寧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沒跟他們打起來。”</p>



    說罷停頓片刻，從儲物袋裡拿出一盒藥膏遞給他:“明明你才受了傷，也不好好處理一下——你和別人打架啦？”</p>



    “小事。”</p>



    裴寂伸手將它接下，等簡短道了謝，又聽寧寧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們倆結個伴一起行動吧？試煉秘境兇險萬分，同門之間好歹有個照拂。”</p>



    要是在以往，面對其他人的時候，裴寂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p>



    他從小到大習慣了獨來獨往，若是有旁人待在身邊，只會無端覺得厭煩。可此時卻不知怎地生出了幾分猶豫，抬眼瞥見寧寧直勾勾望來的目光，心口不受控制地用力一跳。</p>



    這種感覺捉摸不透又難以掌控，裴寂並不喜歡。</p>



    可他還是破天荒地別開視線，輕輕點了點頭。</p>



    *</p>



    兩人白日在鸞城中走了整整一天，如今時值子時，正是最為睏倦疲乏的時候。</p>



    裴寂的野外生存經驗顯然比寧寧豐富許多，走走停停沒過多久，就帶著她找到了一處可供休憩的山洞。</p>



    洞穴很小，像個在山壁上內陷的凹槽，最多能容納六人不到。</p>



    石壁之上藤蔓叢生，將嶙峋石塊染出生機勃勃的翠色。幾株靈菇生長在角落，像一盞造型獨特的小檯燈，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瑩白柔光。</p>



    只是這光線過於黯淡了些，在黑絲絨般的夜幕裡顯得微弱又渺茫。一縷縷薄光夾雜著疏影，像深海中隨波搖曳的暗潮，被夜風輕輕一吹，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為整個洞穴染上靜謐的淺灰。</p>



    尤其是四周寂靜無聲，山洞又格外狹窄逼仄，在幽謐如柔波的午夜裡，難免生出些許難以言明的曖昧。</p>



    “曖昧”這個詞，很是叫人討厭。</p>



    為了方便野外生活，修士的儲物袋裡往往裝有一兩床被褥。因洞穴狹窄，他們的間距並不算大，只隔了一人左右的距離。</p>



    寧寧還是頭一回與同齡男生在同一處地方入眠，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平躺側躺都覺得不對勁。</p>



    但她畢竟是師姐，此時此刻總不能露怯，只能故作鎮定地背過身去，把聲音壓平:“我睡了。”</p>



    身後傳來澄澈乾淨的少年音:“嗯。”</p>



    於是四周的聲音都漸漸如潮水褪去，只留下充斥整個山洞的淺淡微光。</p>



    夏天的夜晚帶著連綿暑氣，像點點星火落在心口，裴寂一言不發地平躺在薄被上，被灼得有些燥。</p>



    由於兒時被孃親關在地窖裡的經歷，他對黑暗一直存有厭惡與牴觸的情緒。</p>



    小時候一旦獨自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空間裡，就會害怕得渾身發顫；長大後情況稍微好轉，卻也並不喜歡太過幽暗的環境。</p>



    好在洞穴中生有靈菇，才能讓他安心一些。</p>



    幾縷黑髮落在少年精緻的眉眼之上，或許是夏日獨有的燥意讓他心煩意亂，裴寂皺了眉，毫無徵兆地輕輕偏過頭去。</p>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連呼吸也隱匿在夜色裡，視線所及之處，是少女纖細的背影。</p>



    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端詳過寧寧，好不容易壯著膽子看上一眼，也只能是當她背對著自己的時候。</p>



    因在客棧中梳洗過，女孩身上攜了股清雅的梔子花香。青絲綿延而下，如同純黑色的水墨悠悠暈開，遮擋住纖細的脖頸與後背，只露出淺紫的單薄裙紗。</p>



    看上去小小的一隻，彷彿稍一用力就能折斷的柳枝。</p>



    ……原來她是這樣的嗎？</p>



    ［咳咳。］</p>



    承影輕咳兩聲:［裴小寂啊，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風。］</p>



    裴寂面無表情地回應:“我沒有。”</p>



    ［……趁人家睡著了，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p>



    它跟了這小子這麼多年，已經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情不自禁冷哼道:［怎麼，平時對人家愛搭不理，現在又來偷偷瞧？裴小寂啊裴小寂，我恨你是根木頭。］</p>



    “不是。”裴寂應得很快，“我只是睡不——”</p>



    他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耳邊就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響動。</p>



    ——本應熟睡的寧寧在剎那之間忽然轉身，一雙杏眼睜得渾圓，目光毫無掩飾地直直望向他。</p>



    而裴寂保持著偏轉腦袋看她的姿勢，與寧寧四目相對。</p>



    裴寂耳根驟紅，呼吸一滯:……</p>



    承影瘋狂驢叫，逼格全無:［裴寂，快閉眼睛——！］</p>



    說罷又在他心裡拼命掙扎，喊得破了音:［啊啊啊！！！死了死了！！！她不會發現你在偷看了吧！！！］</p>



    裴寂愣了半拍，在寧寧的注視下很聽話地閉上雙眼。</p>



    承影:……</p>



    ［你是老天派來專門折磨我的嗎？］</p>



    承影老淚縱橫，言語中帶了哭腔:［掩耳盜鈴，欲蓋彌彰。這時候閉眼睛裝睡有什麼用，啊？你是傻瓜嗎？］</p>



    於是裴寂又木著臉把眼睛睜開。</p>



    一人一劍看似面如止水，實則心底狂潮洶湧。裴寂只覺得耳根的燥熱越來越濃，徑直攀上眼尾與面龐，惹出烈火灼燒般的躁意。</p>



    他經歷過數不清的鬼門關，從來沒有退卻和遲疑的時候，如今卻不知為何，因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亂了心神。</p>



    裴寂不知道的是，寧寧心裡的慌亂其實不比他少。</p>



    她怎麼也睡不著，乾脆睜著眼睛一片片數藤蔓上的葉子，後來數得無聊突發奇想，決定扭頭看看裴寂睡著的模樣。</p>



    畢竟很多里都講，向來陰沉著臉的男主角會在安穩入睡後會顯得格外人畜無害，她想象不出裴寂乖乖閉著眼睛的模樣，就打算親眼去瞧一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