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容辭毫不在意地勾起嘴角,似乎打算強行撐起身子。然而剛站起一半,便被驟然迸裂的傷口疼得臉色一白,低低吸了口冷氣。



    ——至於身體則不受控制地向前傾,落在寧寧懷裡。



    不對,不是“不受控制”。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看來我走不了了。”



    容辭居然還在笑,聲線懶散,像顆等待著被人剝開的糖,呼吸落在她脖子上:“寧寧姑娘一介正道修士,一定不會放任我不管吧?”



    溫熱的呼吸帶著香氣,像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撓,一隻柔軟的手慢慢攀上她脊椎。



    寧寧從沒跟同齡男生有過這麼親密的接觸,當場被嚇得屏住呼吸,耳根滾燙。



    “我住的山洞裡放了藥,你、你把手放下,我就帶你走。”



    她的聲音小了好幾拍:“就算是受了傷,也不能這、這樣。”



    頓了頓,又毫無底氣地補充一句:“男女授受不親。”



    耳邊傳來容辭毫不掩飾的笑。



    心裡的小人則在瘋狂吶喊,救命,這是什麼妖女和正道大俠之間才會有的爛俗臺詞!



    總而言之,她就這樣把容辭帶進了和賀知洲、許曳一起暫住的山洞。



    毒蘑菇要是得不到解藥,症狀可能會持續好幾天。賀知洲那尊大佛還沒緩過來,見了容辭後驚訝地瞪大眼睛:“哇,寧寧,你怎麼撿回來一朵比你還大的灼火葵!”



    許曳稍微清醒了一些,本來正在哄他的右手臂女兒睡覺,見到容辭後立刻皺眉:“霓光島的人怎麼來了?”



    霓光島和浩然門一樣,名聲都不算太好。



    “容辭受了傷沒地方去,我帶他先來這裡避一避。”



    寧寧似乎完全沒這方面的顧忌,把少年安置在山洞角落,從一旁的包裡拿出傷藥遞給他。



    “他還沒地方去?他可是霓光島進來最受寵的弟子!”



    許曳冷哼一聲:“你如今得了天心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這種來歷不清的傢伙沒必要帶回來——還嫌死得不夠快?”



    “天心草?”



    容辭笑得張揚,艷麗至極的眉眼裡滿是嘲弄與冷意,他笑時大概扯動了身上傷口,蹙眉咬了咬牙:“怎麼,難道在萬劍宗眼裡,我霓光島就必定會做偷雞摸狗的事情?”



    一時間劍拔弩張,沒有人出聲。



    最後打破沉寂的,居然是另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這……我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許曳怒氣衝衝地回頭,看見滿臉尬笑的鄒武。



    “我來取灼火葵。”



    他把洞穴裡大致打量一番,輕咳一聲:“不知寧寧師妹的金玉爐……”



    “沒問題了。”



    寧寧努力笑笑,拿起一旁巴掌大的小爐子,在一瞬遲疑後,領著鄒武走出洞穴。



    沒有人注意到,男人黝黑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得意洋洋的笑。



    他不是傻子,為了探明那爐子的是真是假,早就在灼火葵花叢附近埋伏好。果不其然,在不久後便見到了前來採花的寧寧。



    那小姑娘涉世未深,還真以為這種伎倆能騙到他。想來她是放長線釣大魚,等他自願獻上高品階的靈植,再連人帶寶物一起消失。



    那他就偏偏不幹,一直遞給她天階的小玩意兒,享受天階靈植無限翻倍的快樂。



    小丫頭,就這還想跟他鬥?



    再次拿到一堆天階貨色,寧寧的神色果然黯了黯,但還是承諾不久後能雙倍還給他。



    兩人很快就道了別,鄒武正欲離去,卻猝不及防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猛然回頭,竟是在洞穴裡與寧寧起了衝突的許曳。



    “許師弟。”



    鄒武端詳一番他陰沉的臉色,猜不透這人忽然追上來的用意:“有事嗎?”



    許曳冷冷一笑,居高臨下地看他:“你還不懂?他們是在騙你。”



    對了,那夥人都以為他是個上當受騙的大傻子。



    鄒武眉頭一挑,用傳音問他:“所以呢?”



    眼前的少年見他神色如常,終於露出一絲慌亂的神色:“你……你難道早就知道了?”



    “這還不容易。”



    他得意洋洋地嗤笑道:“倒是你,忽然把這件事告訴我,估計是想從我這兒得些什麼好處吧?”



    “不愧是浩然門的師兄。”



    許曳渾身放鬆了一點,下意識握緊拳:“我想跟你合作,一起把天心草弄到手。”



    鄒武有些驚訝:“天心草?”



    “寧寧究竟把它放在哪裡,連我也不知道。軟磨硬泡都不行,要想得到它,只能通過暴力途徑。”



    他中了毒,說話時有些暈暈乎乎,但眉宇間的戾色依舊鋒利如刀:“雖然長老們規定不允許以多欺少,但那只是通常情況下——要是我們有了正當理由對付她,一切就另當別論了。”



    “正當理由?”



    “這爐子不過是個陷阱,她真正的計劃,是等你送來珍品靈植後直接跑路。小重山這麼大,就算你沒日沒夜地找她,也不一定能尋到,但如果有我,一切就都不同了。”



    許曳的聲音很冷:“我會用通訊符告訴你她的位置,讓你和浩然門其他人一起去攔她。到時候寧寧成了騙取靈植的那一個,你作為受害者……不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做出任何事情?”



    這是鄒武目前聽過最靠譜的辦法。



    如果不與許曳合作,他充其量只能拿到一堆天階靈植,比起天心草,不過是隨處可見的垃圾。



    “不過……”他停頓片刻,語氣裡多了幾分揶揄和探究,“你怎麼會想要跟我合作?”



    “誰不想要天心草?寧寧手上只有兩片葉子,我絕不可能分到,要是與你合作,咱倆對半分,我還能拿到一片。”



    許曳聳聳肩:“而且你也看到了,我和那兩個人認識還不到一天,她能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媚修與我爭執,想來也就是個年輕小姑娘,腦子裡沒什麼東西。”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劍修少年倏然垂眸,露出一絲柔和的神色:“最重要的是,如果能把它送給師姐……她說不定就會對我刮目相看。”



    “我呸!去你的刮目相看!”



    玄鏡外,一群人正拉著個暴跳如雷的女人:“蘇清寒要是知道你幹出這種事,非打死你不可!我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徒弟,哎喲我的老腰!”



    她說完看向在一旁悠哉喝茶的天羨子:“你徒弟被坑了,難道就一點都不生氣?”



    天羨子吃了塊白玉糕,咧嘴笑笑:“咱們繼續看,好戲還在後頭。”



    *



    容辭從渾渾噩噩的夢裡醒來,恍惚看見不遠處的兩道人影。



    一道模糊的男聲傳入耳畔:“那就今晚?沒問題。反正許曳那小子不知道去了哪兒,只有我們兩個的話,反而放心一些。”



    然後是寧寧的聲線:“許曳不會出事吧?我沒想到他會生那麼大的氣……要是遇到危險就糟糕了。”



    “還是你的運氣好。”



    賀知洲笑了:“這洞里居然藏著天河石的分佈圖,其中一塊還就在附近。我聽說那石頭對鍛劍很有用,是千年一遇的寶——”



    大概是看見他睜開眼睛,對方被嚇了一跳,沒說完的話全被咽回喉嚨裡。



    “你醒啦!”



    寧寧比賀知洲的反應正常許多,容辭能看出來,她是真的在高興:“傷口應該沒之前那麼痛了吧?你睡了好長一段時間。”



    容辭勾唇笑笑:“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洞穴裡出現了一陣尷尬的沉默。



    “沒、沒有啊!”



    賀知洲乾笑:“我們在討論靈獸的產後護理,是吧寧寧?”



    寧寧摸了摸鼻子,低著腦袋點頭。



    看來她實在不習慣撒謊,摸鼻子是心虛時才會有的動作。



    賀知洲大概覺得有些尷尬,一邊往洞穴外走,一邊支支吾吾地開口:“那我去找一下許曳,你們慢慢聊。”



    他說完就溜,容辭抬眸望一眼同樣不知所措的寧寧,眼底含笑:“怎麼,那個很討厭我的劍修走掉了?”



    寧寧耳根一紅,慢吞吞在他身旁坐下來:“這不是你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許曳怎麼了,從今天中午起,他就一直怪怪的。”



    洞穴裡沒了賀知洲與許曳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安靜。幽幽的黯淡光線從洞外滲進來,咬住黑暗的尾巴,連風的嗚咽都能聽見。



    紅衣媚修眉目如畫,在暮色裡蒙上一層朦朧的緋色,即便一言不發,也能輕而易舉地奪人心魄。



    容辭靜靜看她一會兒,忽然出聲:“是我的錯。等我傷勢好些,明日便自行離開。”



    他說得淡然,嘴角甚至勾了淡淡的弧度,神情卻是落寞不堪。



    媚修不為正派所容,向來最為孤單和不被理解,寧寧聽罷蹙了眉,斟酌半晌,才終於低聲道:“容辭,對不起。”



    少年沒說話。



    心裡卻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魚已經上鉤了。



    以他的修為,自然不可能被魔熊重傷至此。之所以故意受傷,是為了接近天心草。



    他感應到天心草出世時陡然迸發的靈氣,聞風趕來,剛好見到寧寧與鄒武對峙的場面。單打獨鬥容辭勝算不大,要想從她身邊盜取天心草,最好的方式便是用苦肉計騙得信任。



    先是從對話裡得知寧寧會去尋找灼火葵,隨即故意被魔熊抓傷,倒在灼火葵花叢裡被她帶回洞穴。再裝出孤苦無依、楚楚可憐的模樣,就能把這個單純的小姑娘騙得團團轉。



    現在麼……雖然仍然不知道天心草的下落,但他們口中的天河石,也不失為一樣有趣的寶物。



    “我以前不知道,大家對你們的敵意這麼大。但在我看來,每種修行之道都沒有高低貴賤,你和其他所有人沒有不一樣。”



    她說得吞吞吐吐,聲音很輕:“我……我相信你。”



    容辭的聲音軟了一些,像是在喃喃自語,帶著些許茫然與錯愕:“相信我?”



    “其實我剛才,在和賀知洲談論天河石的事情。”



    寧寧攥緊袖口,似是用了很大決心才說出這句話:“我們在洞穴裡發現了天河石分佈圖,他不想讓你知道,但是……我相信你對我們沒有惡意。”



    紅衣少年低垂眼睫,聲音如同最為醇厚的酒,悄無聲息地浸著毒:“天河石?”



    “是和天心草一樣的聖階寶物。”



    她笑得毫無城府,語氣輕柔,沒有其他人對待媚修時的冷漠疏離,像是在與普普通通的朋友日常談心:“聽說它會在每天的戌時正點發一次光,只要能捕捉到那道光線,就可以找到它。”



    容辭又笑了:“所以你們打算今晚去?”



    “對啊,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幽蘭坡。”



    寧寧用手撐著腮幫子,看一眼逐漸變暗的天空:“賀知洲不想讓我告訴你,但你都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可能去跟我們搶天河石嘛。他總是想得太多。”



    她說著打了個哈欠,似乎有些困,迷迷糊糊地問他:“容辭,你們霓光島的人都在哪裡駐紮啊?感覺你們總是神神秘秘的。”



    不錯,他的確不會搶。



    紅衣少年抿唇無聲地笑,仍是極為乖巧柔弱的模樣,眼底卻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狠意。



    他不會有動作……



    可與他一直保持通信的霓光島其他人,可就沒有這麼乖了。



    *



    幽蘭坡。



    霓光島進入小重山的弟子本就不多,為了堵截天河石,幾乎全員出動。



    入夜後的幽蘭坡格外寂靜森冷,野草和雜亂生長的蘭花在風中猶如隨風而動的粼粼白骨,樹的影子遮掩了月色,黑暗如墨。



    如今即將入戌時,每個人的神經都格外緊繃。在一片死寂之間,忽然響起再清晰不過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