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裡話 作品

第62章 文完◇

◎我們執手,一輩子同行。◎

料峭春風吹酒醒。

二月底的長安城,某日後半夜下了一場雨。

一直到平旦時分,淅淅瀝瀝不曾停止。

好不容易停了,太傅府府門口的場地上,卻愈加黏溼。

血色鮮紅,腥氣彌散。

這是一個女子身體裡流出的血,半個時辰前,一支箭矢貫穿了她的胸膛。

溫孤儀就這樣站在府門內,身上還有大片殘留的血跡,和那個女子最後的一點體溫。

鄭家女。

數年糾葛,一朝落幕。

溫孤儀終於對她滋生出一點除了嫌惡外旁的情感。

感激。

他感激她。

救了他一條命。

救了他的姑娘一條命。

府門是深闔的。

門外有馬車噠噠離去的聲響。

那是他養大的姑娘,他後來想娶為妻子的女人,此刻正在遠離他。

往後,更會離他越來越遠。

幾乎是瞬間的決定,他要解了與她的反噬。

他不是沒歷過生殺,更不是未見過死亡。

相反,他上過戰場,血肉模糊裡近距離的格鬥;他坐在廟堂那張最高的座椅上,謀算間奪人性命。

他殺過人,也被刺殺過。

但都沒有這一次讓他心驚。

毫無徵兆,片刻間一條性命就隨風消散,徒留這地上一灘血跡。

他並不畏懼死亡。

在這之前,甚至覺得若能與蕭無憂共死,也是他的福氣。

他和她,就該如此,愛恨都纏繞入骨子裡,生死都該在一起。

然而,當他真切地感受到一個鮮活生命在彈指間流逝,他從心底生出恐慌。

他想起不久前看見的從府門前經過的車駕。

清風掀簾,她尚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婉轉淺吟低笑。

而這一箭射來的時候,她又在做什麼呢?

她在甘露殿侍奉她有病的兄長?

她在勤政殿幫忙理政?

亦或是同她如今心愛的男人在商量來日歲月?

二月春風微涼。

地上血腥繚繞。

雨後日光還很微弱,從院外落進來。

山頭斜照卻相迎。

溫孤儀一步一趨,走入府中那間密室。

密室中是他雲遊在外,實際被他軟禁起來的師姐,蘇眉。

“師姐。”他跪在她面前認錯,“您幫我一把,將反噬解了。”

蘇眉還記得,她被他帶入府的那天。

他說,“師姐,我不會讓七七找到你,你休想幫她解開反噬。”

半生活在方外,清靈如山上雪的人,看伏地的同門,半晌沉默。

“我帶她重活一遭,初時自是為了彌補。但是今日看來,仿若是錯的。即便她因我而得新生,她也先是她自己,她有她的道。”

蘇眉嘆,“該早悟蘭因。”

翻遍門中典籍,索性尋得隻言片語。

道是這世間逆天改命,有違道法自然,總需代價。

何事無代價!

他避在府中,似兩耳不聞天下事。

然外頭朝政多少還是落入耳中。

坐在正堂,靜聽她一趟趟趕往宮中的馬車聲;站在二樓,眺望公主府政事堂夜夜挑燈不滅的燭火;偶爾站在院中長亭裡,看她在興道坊拐道口徘徊的身影。

三月初,他上了一次早朝。

那是他最後一次參與朝會。

他在含光殿上大逆不道,拒不還虎符,要求三軍交由他手,帶她同往戰場。

回來府中,蘇眉大怒。

“好不容易尋到了法子,馬上就要開始解除反噬的陣法,你在鬧什麼?”

他道,“師姐隨時可開陣,我不過那樣一提,他們絕不會同意讓我去戰場的。”

“所以,你又何必氣小師妹?”

溫孤儀沉默不語。

他不僅不還虎符,還由著門客官員隔三差五夜入他府門。

蘇眉再勸,“瘋了是不是?若讓小師妹知曉,定當你是真要奪她蕭氏江山。”

“她早就知道了,外頭全是她皇兄的暗衛。”

開陣解除反噬的時間定在三月初十。

這之前,三月初九。

蘇眉道,“你把虎符交了。”

溫孤儀不交。

他向陛下呈了告假文書,又調了三關外的兵甲入京畿。

關於兵甲,他一共調了兩次。

還有一回是後來,蕭不渝入府。

他笑諷天子,“蕭家先祖馬背上奪天下,如何眼下便個個不能戰了?”

他帶出來的兩個最得意的弟子,都未負所託。

外三關的兵甲入內,蕭無憂調出了原京畿守軍譴去戰場。

一句諷刺,便提醒了蕭不渝可聚蕭氏宗族的府兵。

反噬解除的時候,人間才過月餘,於他卻是十數年歲月過。

他鬢角染霜,額生細紋,眉宇覆上滄桑。

年歲上去,容色下滑。

他看銅鏡中的自己,相比她的命,到底是值得的。

蘇眉至此明白,他就是故意的。

他忘不了那個帝國的公主,只需她稍一點溫婉顏色,他便挪不開步子。

所以,想辦法讓她恨他,借她的力量逼開自己。

“師姐帶你回家。”

鍾靈毓秀地,不染塵埃,所剩無幾的餘生好好過。

他拒絕,道是這場仗尚未結束,大抵還需兵甲。還有,京畿之內,刺殺他的人還未揪出。

內憂外患,如何能留她一人!

這樣一等,便等來她一劍斬去他臂膀,反手引出刺殺的人。

留書離開太傅府那天,蘇眉看那十四字留言,“她若見此書,大抵不是要你一條臂膀這般簡單了。”

他摸了摸空蕩衣袖,笑道,“就是怕小姑娘心太軟,怕我自己太優柔。”

路過公主府大門,他駐足隱在夜色中。

低眸看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萬物本就如指尖流沙,握得越緊散得越快。”蘇眉安慰他。

他頷首,“相比困她做我掌中雀,我更該高興,今日她成了橫絕九天的鳳凰。”

……

秋陰不散,飛霞漸晚,聽枯荷雨聲陣陣。

公主府寢殿中,蕭無憂和裴湛在暖榻上隔案而坐,聽他把話緩緩道來,到最後只僵直了身子,眸光凝在半枚虎符上。

良久,她方摸了上去,問,“他告訴你的?”

“是你大師姐為我所迫,告知的。”裴湛搖首,再次回想那日三軍班師回朝之際,漠河畔,藥師谷如今的掌門人蘇眉現身在他面前。

自報家門,將虎符奉還於他。

他追問溫孤儀下落,幾番逼問,方知曉了一切。

後在藥師谷見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梅林凋謝,爐火漸熄。

一身道袍的男子,木簪抹額,青絲夾華髮,妝容是人生最初的模樣,話語是生命臨終的氣息。

“抱歉,茶涼了。”他給裴湛斟茶,“未想還能見到你。”

蘇眉說,他確實上了戰場,大青山最後的決戰,他也參加了。

本想死於沙場,算是為她灑的最後一滴血。到後來,也不知怎麼,撐著口氣,道是想回谷中。

“大抵紅塵中待久了,實在難以在四海為家,落葉歸根才是歸宿。”溫孤儀持杯盞碰裴湛的那杯,仰頭一飲而盡。

裴湛亦飲幹,問,“您有何話,需我帶給殿下。”

溫孤儀搖首,“一字一句都不必告訴她,算你我相交一場。”

裴湛無話,目光落在書案文捲上,是他書的一行小字。

――我亦飄零久,十數年來,死生師友,深恩負盡。

“今日種種,不算辜負。”裴湛道。

溫孤儀隨他目光望去,面上有自嘲的笑,“是你不知罷了,我負公主,原在最初時。”

那一年,突厥突襲,兵至渭河,乃滅國之禍。

我提議公主和親,自是大義當先,其實包藏私心。

我於谷中修國策,本就想建功於社稷,揚名於天下,脫道袍而著官服。

故而便想若是大鄴國破,何處容我展志向?

而公主和親,一來保家國,二來酬壯志。

我知她喜歡我,一心想要嫁與我,總覺一切來得及,亦覺功名排在她之前。

直到後來回首,方知我錯過一時,便錯過了一世。

“七七聰慧,當是早早明瞭這一切。卻那樣悲憫,便是斷我臂膀時,也只道是恨我送她遠嫁,沒有掀開這層裡子,根本是我年少慕名利,未將她置於心尖上。”

“所以,往後餘生,莫再與她提起我。你,當今日從未見我。”

*

“所以,你為何又要告訴我?”蕭無憂撥了裴湛一盞水。

茶水順著他眉骨、鼻樑滑落,偶有兩滴掛在他眉睫。

“因為你病了。”裴湛抬起雙眼,直視她,“太醫說,你是心病。”

“我思來想去,想不通至今你還有何心病。想了許久,本是以為你斷了他一臂而不忍,後來又覺不是。你放火燒府,工部論那處府邸建造進度便遭你無故斥責,道途路過你心生嫌惡,眉眼都是冷的,我便基本明白你的所謂心病,更該是心魔。”

“年少那點事,你分明已經原諒。而今不能釋懷的,是他扣押虎符到欲上戰場妄圖逼死我的種種。”

“驕傲如你,可以接受上一世他的不愛,但萬萬接受不了自己滿懷熱忱,愛上一個不堪的人,對不對?”

“所以,你才病了。”

“硯溪――”蕭無憂伸手過來,一點點拭乾他

面龐水漬。

這一晚,兩人照常同榻。

蕭無憂早早合了眼,裴湛看她忽顫的長睫,含笑親了親她額頭。

晨起,蕭無睜眼,榻畔已經無人。

更衣理妝時,見裴湛在前頭往來匆匆。

她尋他腳步追去,在府門口見到一輛馬車,見這人正將一個個包袱往裡安置。

“你何意?”蕭無憂問。

裴湛轉身,“送你去藥師谷。”

蕭無憂呼吸有些急促。

裴湛卻格外平靜,他道,“你一夜未睡,輾轉反側,難不成想告訴我,就是尋常失眠了。”

“我既告訴你全部,便想到你可能會想見他。”裴湛走近她,牽起她的手道,“我不想你怨恨早年錯愛,卻更不想你遺憾終生。”

“你師姐說,他罪不至死。”

“我亦覺得,殿下年少眼光不差,他很好。”

“愛一個人是排他的,你如何能忍?”蕭無憂低頭抽泣,話不佔理,“可見郎君待妾,亦無多少情意!”

裴湛被氣笑,將人攬入懷,“我只是覺得,你們之間,缺一場好聚好散的離別。”

“我是送你去告別,不是讓你去過日子的。”他親她額髮,“我愛你,但是很久前便於你說了,你是自由的。”

“不必擔心山河社稷,天下大義,那會壓彎你一身的脊樑。恰好我亦留著蕭家血,我守。”

馬車噠噠離去,拐道消失不見。

翌年一月,裴湛和蕭無憂共登帝位,史稱“雙聖”。

蕭家天下綿延近兩百年,有男子為皇,亦有女子為帝,頭一回迎來男女共掌天下。只是女帝身子染恙,自繼位起便未露於人前,軍政庶務皆有裴湛一人打理。

“阿孃便說,好歹把親成了,你再讓她去。”

“或者你陪她一道去,速去速回。你倒好,說是送她去,結果就用眼睛送。你閉嘴,少一天到晚搪塞我,什麼那廂時日無多等之不及,這處天下大事需有人處理……”

“這怎麼三月過去,就不見人回來?音訊全無的。”

“哎,要是當年那個孩子還在,殿下大抵也不會走,你啊……”

白氏如今貴為太后,然訓起貴為帝王的兒子,依舊半點不饒嘴。

只是對方不開口,她便堵得抑鬱;對方一開口,她又說不過他。便十天半月嘮叨一頓,也懶得等他應答,只拂袖離開。

並非沒有音訊,上月裡原是傳來了信件。裴湛起身至書案,抽出看信封。

還未拆。

他不敢拆。

離別一場,回來便罷,何須傳信。

他怕看到他接受不了的東西。

譬如,她不回來了。

譬如,她……

他以為自己可以的。

那麼多年她亡故的歲月裡,他都等過來了。

還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然事實證明,當真一日三秋。

因為見過陽光,食髓知其味,便難忘情滋味再守不得深夜孤枕。

一月二月,他剷雪清道,等她歸來。

三四五月,他在殿中爐火不斷,熬煮梨羹與她清肺。

六月七月過,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獨酌無相親。

九月裡,菊花滿園,他釀酒埋土下。

十月至,是她離開正一年,四季風景看遍,他搬回公主府,看寢殿內,她曾經為他疊的衣衫,高掛的彎弓。

十一月,初冬落雪,雪滿長安道,他便又開始日復一日,私服潛行,掃雪清道。

……

“他昏迷已近一年,並無甦醒的跡象。若他不醒,你便一直等他嗎?”藥師谷中,亦是白雪皚皚。

師姐妹二人圍爐煮茶,蘇眉不禁問道。

“梅花都開了,等雪小些,我就回去了。”蕭無憂捧茶啜飲,目光落在那頭的梅林處,“我的夫君,他等我實在太久了。”

她回來谷中一年,沒有喚醒溫孤儀,但救活了他最愛的白梅。

足矣。

“也好。”蘇眉亦看梅雪爭春,頷首道,“待他醒來,我會告訴他,你來過。”

四日後,暴雪驟小,唯剩細雪瀟瀟。

蕭無憂未再遲疑,踏上歸程。

漠河畔,被急來的人喚住。

風雪茫茫中,竟是溫孤儀從馬車內出來。

他披著厚厚的大氅,一邊袖擺空蕩蕩,雪花將他的頭髮染的更白,他抱著一物向她走來。

“醒了?”蕭無憂問。

“索性還趕的上。”他頷首,掩口急咳了兩聲,“這個給你。”

蕭無憂不明所以,捧來接過。

是一個兩尺見方的金絲楠木盒,打開盒蓋,裡頭是細細的灰□□末。

“這是?”

“是你。”溫孤儀虛弱眉眼裡湧出淚花,“本想讓它陪伴我餘生,同埋地下。如今我有白梅滿園,便不必了。”

緩了緩,他笑道,“裴湛給你自由,我便予你完整。”

“七七,他值得擁有你全部,擁有你的前世與今生。”溫孤儀緩緩抬起手,觸上她眉心,卻不是撫摸那顆早已不再硃砂,而是將她抹額卸下,換木簪以步搖,“這支步搖,算師父與你添妝,回家去吧。”

蕭無憂笑靨裡落淚,將骨灰捧於侍女,拱手作弟子禮,“弟子拜別師父。”

溫孤儀目送人遠去,回程一路,聽師姐淺吟低□□塵中的戲曲,不由奏古琴為她和音。

“……他教我收餘恨、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渡漠河,過三關,蕭無憂棄馬車,換單騎,入長安城時,正值除夕。

長安道,朱雀街,興道坊,承天門,遍地積雪。

卻有一條道,雖有積水微泥,卻無冰無落雪,縱她快馬也不必擔心會打滑。

承天門口,年輕的帝王被內侍監三催四請,道是除夕宮宴即將開始,還請趕緊回宮。

他一貫好脾氣,沉默中頷首。

“陛下,不等我一道守歲嗎?”馬蹄聲近,女子的聲音格外清晰。

裴湛回首,隔風雪暮色看她,半嗔半怒,“你還曉得回家!”

夜色落下,宮門關合,二人並肩往九重宮闕深處走去。

“你不回也無妨,我一人處理朝政亦尚可!”

“當真?那我走啦,藥師谷可是世外桃源。”

“走吧。”

“走了!”

……

“你要往哪走?”避過深宮璀璨花燈,君主將女帝推在昏暗牆角,眸色沉沉,嗓音喑啞,“往後歲歲年年,都不要留我一人。”

“那年,你說萬里山河你守,說天下重擔會壓彎我的脊樑。”蕭無憂仰首,萬千星子映入眼眸,卻都不及面前人明亮,“但是我又怎忍你一人負重前行?”

“我們執手,一輩子同行。”

後有史書載,雙聖年間,年號永安。即永安天下,天下永安。

正文完